第38章 鎮(zhèn)陵魂
一帝終成萬骨枯,后宮佳麗無一人。
這可謂是迦難前半生最為精煉的總結。
征戰(zhàn)十年,迦難看多了兵連禍結哀鴻遍野,看破了逐鹿天下只是涂炭生靈的權力游戲,迦難已無半點野心。
稱帝五載,迦難身披龍袍權傾天下,卻始終郁郁在林婉貞的三尺裙擺下,他不開心。
五岳封禪,依然躲不過百姓唾罵;千殿后宮,卻成了史上第一個無牌可翻的皇帝;龍子鳳女,更是帝王與皇后各自的野種。
寧仲禪早已對俗世毫無眷戀。
至于迦炎,他即是仁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寧季傲,也是仁帝征伐天下時戰(zhàn)功赫赫的驃騎將軍,更是仁帝登基后威震朝野的五軍右都督。
寧季敖對皇兄緣何出家所知不多,只是隱約覺得和他那貪圖權勢的皇嫂林婉貞脫不了干系。
征戰(zhàn)多年的寧季敖,早已習慣直來直去,他素來看不慣喜歡在朝堂上搬弄是非的林婉貞,和他出家時尚在幼年的皇侄寧煬感情也很寡淡。
可偏偏寧季敖又是龍椅下墊的磚頭,除了寧仲禪外,任誰坐到龍椅上都對他會忌憚三分。
沒了皇兄庇護,林婉貞大權獨攬,寧季敖身死族滅只是早晚的事。
寧仲禪皈依佛門,寧季敖猝不及防,但他清楚利害關系,為護皇兄周全,也為了保全妻兒性命,在寧仲禪的勸說下一同來了這鳩摩寺。
只可惜,寶相莊嚴的鳩摩寺,用了十八年也沒能滅掉寧季敖的虎狼野心,打坐時他念的是躬擐甲胄跋履山川,參禪時他想的是賢惠端莊的王妃和貌美如花的小妾。
從始至終,寧季傲都未念過佛祖一句。
不過,寧季敖倒是對他皇兄忠心無二,可他脾氣暴躁,若是知道寧煬非他親侄,怕是拼了老命也要把未央宮掀出個底朝天。
???
三更天三諦峰鳩摩寺,慧觀堂。
堂上迦難慈眉善目,菩薩心腸。
堂下迦炎威風凜凜,霸氣外露。
師兄弟二人在慧觀堂既不論佛也不提陳年舊事,只是隨意閑聊。
迦炎想起沒能親手了結那覬覦《涅槃真經》的兩個小賊,心有不甘:
“皇兄,今日真經差點便落于奸邪之手,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鳩摩寺一個交待?!?p> 迦難見過蕭遙,既知道他盜取《涅槃真經》是不得已為之,又知道他真實身份,并不愿迦炎繼續(xù)糾纏,語重心長勸道:
“迦炎,其實迦葉禪師早已知曉你私自修煉《涅槃真經》,望你能夠用真經祛除身上罪孽所以才未加阻攔,可沒想到你越練戾氣越重。”
迦難雖是這么說,可他何嘗不知迦炎練那《涅槃真經》壓根不是為了修行佛法,而是是為了有朝一日重返昔日榮光。
所以迦難覺得剛剛說辭還是有些乏力,他想讓迦炎學一學換位思考,于是又勸道:
“迦炎,你只看到別人來盜取真經,卻不知別人盜了這真經是作何用,偷竊之事雖然可恥,但若是事出有因有理倒也情有可原?!?p> 迦難曾寫下“柔弱可持身,暴戾災害逼”貼在迦炎寮房門口讓他自醒,可惜在迦炎看來現實與這禪理恰恰相反,于是強行給改成了“暴戾可持身,柔弱災害逼”。
不過,迦炎雖然不習佛法,倒也沒做過什么有違鳩摩寺寺規(guī)之事,迦難對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求通過時間慢慢消磨他那滿身戾氣。
可惜時間只會增加迦炎的戾氣,反駁道:
“還能有什么用?這竊賊必然是覬覦真經里的修真法門,若不是我恰好在藏經閣中,誰知道這竊賊將來會仗著真經做出什么事來?!?p> 說來奇怪,迦難明知蕭遙盜經何用卻又不肯明說,也真是把“諸事隨緣”闡釋得非常到位了。
迦難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得道高僧,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寺廟住持。
迦炎眼里,迦難迂腐至極,憤恨說道:
“皇兄,你指望世人都修習佛法,不過是你的一廂情愿罷了。菩薩為了降妖伏魔而殺生,所謂諸余罪中殺業(yè)最重,菩薩也要下地獄,但所謂‘我不如地獄誰入地獄’?
我進鳩摩寺也是為了斬盡世間妖魔,那些罪孽深重的惡人若是不去無間地獄受盡苦難,又怎會一心向善?”
迦炎無奈嘆氣:
“迦炎,你只看到惡人的惡行,卻沒有看到他們遭受的苦難,若你懂得‘眾生皆苦’,便不會如此執(zhí)著于你所謂的斬妖除魔?!?p> 迦難說完這句,兩人均是默不作聲。
一個不愿再說,一個不愿再聽。
···
空諦崖下,兩個少年驚魂未卜。
剛剛在鳩摩寺溜地匆忙,蕭遙竟是慌不擇路直接背著張雨辰跳下空諦崖,這一跳不要緊,最終落得一個手腳骨折一個血痕滿身。
這其中手腳骨折的必是蕭遙,他本就骨骼輕脆,落崖時又將張雨辰死死抱住,若不是臨著地時使了一手真氣蛋,怕是早已魂歸西天。
蕭遙斜靠在石頭上喘著粗氣,想起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騙人鬼話,直覺驚險刺激,忍不住揮拳一呼:
“爽!”
很顯然,蕭遙沒考慮他那脆弱不堪的身體,這一呼呼得他氣血不暢元氣盡散,差點當場一命嗚呼。
張雨辰瞥了蕭遙一眼,擠出久違笑容,他滿心羨慕蕭遙這般灑脫,心中念道:
“待到天亮,去村里尋一壺好酒,和蕭遙好好喝上一頓。”
晨陽初升,谷中巡視的蘇大廷來到崖下,看到地上呼呼酣睡的少年,把二人扛了回去。
葬龍谷土地貧瘠,年輕人早已跑了個精光,見到兩個自投羅網的不容易。
蘇夫人看蘇大廷帶回兩個陌生少年,將他拉出房外,憂心仲仲問道:
“大廷,你就不怕他倆是來找龍墓?”
“怎么會?”
蘇大廷不以為意,他雖是久居深谷與外界接觸甚少,卻也知道這世間高人輩出,讓兩個小毛頭來打龍墓主意,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實,蘇大廷之所以救回蕭遙也是另有想法,他把蘇夫人攬在懷里,憨笑回道:
“爬個空諦崖都費勁的人,怎么會跑來找龍墓,如今鎮(zhèn)陵一脈就剩咱倆和寶貝婕妤,我看干脆兩個挑一個做女婿,繼承咱們家業(yè)。”
蘇夫人覺得丈夫想法十分幼稚,瞪了一眼又掐了下蘇大廷胳膊,譏諷道:
“就你這守墳家業(yè),傻子才愿意干。你要真相中了哪個,還不如讓他把婕妤帶出這葬龍谷,再也不要在這受苦受累。”
蘇大廷憨笑連連,不置可否。
十八年前,鳩摩寺由于迦難剃度實施封山,護陵軍保守秘密又不肯出山,被迦炎趕盡殺絕,彼時蘇夫人懷有身孕,蘇大廷不得已帶著妻子逃出絕慮山隱居在葬龍谷。
蘇大廷亦是護陵軍一員,世世代代隱姓埋名于此,守著這絕慮山中的神秘古墓。
這世間最苦的差事莫過于護陵,沒工資不說還時刻會有性命之虞,蘇大廷并不想讓女兒受這護陵之罪,可他們一家三口由于季傲屠山,已成了護陵軍僅存后裔,他又能如何。
“生是鎮(zhèn)陵軍,死是鎮(zhèn)陵魂。嫦兒,咱們茍且偷生不就是為了保全護陵血脈,若是就此斷了護陵之責,如何面對那些枉死的兄弟?!?p> 蘇大廷不住搖頭嘆息,轉身回了屋,看著尚在熟睡的兩個少年,心中無限感慨。
他只恨自己吝惜性命,在迦炎屠山時沒能挺身而出,又恨自己武功不濟,沒能練會護陵軍傳承千年的四象法陣為弟兄們報仇雪恨。
想到此,蘇大廷倒是對眼前這兩個冒死盜經的少年有了些許欽佩。
到了晚上,蘇大廷一如既往地在谷中巡查,卻是撞見了來尋找盜經毛賊的迦炎。
迦炎一襲黑袍殺氣騰騰,當年百名輕騎獨戰(zhàn)江州聯軍,他身著赤金山文甲,橫刀立馬氣吞山河,七千甲士望之膽寒,也是這般氣勢。
迦炎不喜廢話,開口便讓蘇大廷交出蕭遙。
本就是仇人相見,迦炎又一副盛氣凌人樣子,蘇大廷哪里會爽。
可蘇大廷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賠笑解釋昨夜之事不是葬龍谷所為,又說沒見過什么小賊。
這話迦炎自然不信,依著蕭遙和張雨辰的修為,跳下空諦崖不死也殘,怎么可能跑得掉。
可迦炎又不愿去村中挨個搜查,于是義正嚴詞地搬出蘇大廷攔路打劫的惡行來說事:
“哼,且不說那盜經毛賊,就你們整日干些打家劫舍的勾當,我鳩摩寺也不會坐視不理?!?p> 好家伙,這迦炎倒是來了個惡人先告狀,蘇大廷不待他把說完,當即回懟:
“你們鳩摩寺霸我山林斷我生路,這葬龍谷又是寸草不生,我們缺衣少糧,偶爾劫富濟貧也是不得已而為之?!?p>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逼良民為匪。
蘇大廷身為現今唯一鎮(zhèn)陵軍后裔,依著祖訓只能苦守著葬龍谷,而九洲各國早已將護陵軍遺忘,數十年來從未撥付一文錢糧。
蘇大廷恪守護陵誓言,在這貧瘠之地默默受著委屈,就是打劫幾個過路商販又能怎樣,比起那足以引發(fā)天地浩劫的墓中機密不值一提。
況且,蘇大廷當年若不是想親眼看著孩子呱呱墜地,早已和護陵軍兄弟一同赴死,打劫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延續(xù)護陵血脈罷了。
可迦炎哪里知道這些,在他眼里蘇大廷不過是刁民一個罷了,當初趕走山民又不是不給補償,只是他們不要才逼得迦炎實施武力驅逐。
強行拆遷,公理何在?
迦炎眼里,朝廷就是公理,山民不識抬舉是咎由自取,山民生活困苦偶行匪事是罪大惡極:
“哼,當初早該斬草除根,也不至于留你這刁民為非作歹,敗壞這絕慮山的名聲?!?p> 迦炎咄咄逼人,蘇大廷越想越氣。
他剛剛喝了一壺清酒,正在對往事反復懊惱,此時悲憤上頭碰上迦炎更是火上澆油,腦子一熱大聲吼道:
“我茍活多年早已厭倦,來吧!”
換做迦難,面對蘇大廷一定自知理虧。
但此刻在蘇大廷面前的是迦炎,他做久了跋扈王爺,習慣了草菅人命,他心里只有他的理,并無別人的理。
在迦炎眼中,為清修的皇兄清場殺幾條人命算得了什么,他未披僧衣時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反正放下屠刀也成不了佛,無所謂了。
迦炎只恨當初不該放過了蘇大廷,才惹來昨日和今日的這些麻煩,他那皇兄說的冤冤相報何時了一點沒錯,他給的答案斬草除根也沒錯。
一聲輕喝,迦炎抬手打出隔空一掌。
這一掌氣力極強,蘇大廷直被擊退四五步,身上麻衣四分五裂,露出漆黑護陵甲。
迦炎不認得護陵甲,以為蘇大廷是江洲舊卒,想起當年墳上一役折掉好好多弟兄竟是愈發(fā)惱怒,接著又打出一掌。
蘇大廷連退數步,吐出一口鮮血,若無寒鐵淬煉的護陵甲傍身,恐怕已然斃命。
站穩(wěn)身形,蘇大廷持槍直沖迦炎而來。
執(zhí)馬披甲征戰(zhàn)多年的迦炎,對甲冑略有研究,但他從未見過在自己一掌之下仍能完好無缺的鐵甲,不由暗暗贊嘆。
或是想試下蘇大廷鐵槍厲害,迦炎不躲不閃,單手執(zhí)掌立于胸前,運起“金剛不壞”,準備硬吃。
長槍上身,迦炎的金剛身竟被刺入一寸,若不是蘇大廷只有五品境的武夫蠻力,恐怕迦炎兇多吉少。
見勢不妙,迦炎一邊暗暗吃驚蘇大廷長槍材質,一邊揮起法袍使出“包羅萬象”。
只見長槍如鐵牛入海,被法袍裹了進去。
隨后,迦炎伸開雙手,一招“燃燈照暗”,身后飛起無數火苗,鋪天蓋地。
蘇大廷當即中招,火苗著身后頃刻變成熊熊烈火,但火勢卻只在護陵甲表層未及肉身。
“敬你是條漢子,不讓你受苦。”
迦炎雙目緊閉,施出“一葉渡江”,雙腳離地身子前傾,似在冰面滑行一般,身形忽明忽暗,近身后劈掌就砍。
“我擦。”
聽到村口打斗聲,張雨辰扶著瘸腿蕭遙趕了過來,見到惡僧對蘇大廷頻下重手,張雨辰俠義之心驟起,飛身上前拔劍便刺。
張雨辰招招凌厲,可惜卻是始終攻不破迦炎的金剛護體,十招過后漸落下風。
見到七醉劍法,迦炎暗暗驚訝,直慶幸眼前少年未用劍氣,若不然還真不一定誰輸誰贏。
然而,張雨辰看久攻不破,終究還是忍不住催動了浩然正氣,一連打出五招。
劍氣縱橫,少年張雨辰招招劍道一品境。
迦炎驚駭不已,吃力招架連連后退。
五招過后,張雨辰劍氣頓消,口吐白沫形如僵尸一動不動。
“又特么宕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