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爾走過很多次這條路。在南境游歷的過程中,他曾不止一次來過烏徹利亞。
烏徹利亞坐落于南境的佛雷亞河平原,是個小而富裕的王國:以星月之塔為中心,人們安居樂業(yè),依托佛雷亞河和克勞維爾山脈的恩澤,大多以農(nóng)為生。它的首都,有著黃金城美譽的喀瑞則地處整個南境西半?yún)^(qū)的中心,作為各境的交通中轉(zhuǎn)站屹立在南境之上,在百年的積累下成為繁華的商業(yè)之都。
每年都有人不遠萬里來到喀瑞,希望能在這兒時來運轉(zhuǎn),開啟他們的第二人生。灰爾護送的車隊里就不乏這樣的旅人或商人。這些人要么客死他鄉(xiāng),要么苦盡甘來——機遇和風(fēng)險往往是并存的。
更何況是“這個時候”。灰爾抬起頭,借著正午的陽光,他已經(jīng)能看見前方不遠處飄揚著的三角旗紋章。金色之城與黑色之塔——這是烏徹利亞的標志。
他們已經(jīng)要到喀瑞了。
————※※※————
“怎么回事?”灰爾牽著馬靠近,馬上坐著裹著黑袍的愛麗絲。他朝那些士兵大聲詢問,“這兒不能通行嗎?”
城門口橫起了路障,一條用支架固定、長而結(jié)實的橫梁擋在橋面上。穿著紐扣皮外套和鎖甲的長戟兵站在兩側(cè)戍守,他們的紋章上印著金城與黑塔。
“你們有通行證嗎?”離他最近的長戟兵問道。他嘴里嚼著一根稻草,不知是餓了還是純粹為了抒發(fā)時間。
“通行證?我可不記得進出喀瑞還有這道流程要走。你們奉誰的命令戍衛(wèi)城門?”
“上邊的命令:凡出入城門者,都需要展示證件……”
“什么?誰的?”
“是誰的命令又如何?”長戟兵把稻草轉(zhuǎn)到另一側(cè)嘴角,“非常之期就要行非常之事——長官是這么告訴我們的?,F(xiàn)在在打仗,大人。諾澤凱亞人窺伺喀瑞很久了,而且他們的長矛也離我們越來越近。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
“但他們被你們攔在了佛雷亞河的另一邊不是嗎?那里最近的淺灘離這兒也有兩百里多??θ鸪且呀?jīng)開始戒嚴了?這是不是……”
“我理解。對你們這些滿腦子只想著發(fā)財卻不愿多關(guān)注世界的人來說,這道橫梁就是當頭一棒?!贝┲y鎖甲的士官長從沙袋后繞出來,大喝道,“我們當然是奉吾等之瑟爾曼國王、烏徹利亞國君之名!士兵,你和他們說這么多干什么?告訴這些賤民,沒有通行證,通通都給我滾……喂,那邊的無賴!你在干什么?衛(wèi)兵,給我攔住他!你大禍臨頭了……”
橋的另一側(cè)傳來一陣騷動。有人想趁衛(wèi)兵不備翻過路障,引得士官長大發(fā)雷霆,罵罵咧咧地趕過去處理騷亂,把灰爾和愛麗絲晾在原地??磥磉@位士官長是個大忙人。
“很抱歉,”叼著稻草的小兵說道,“雖然用詞很粗魯,但長官大人沒說錯。二位沒有通行證,我們也不好放二位進城。這是國王陛下的命令?!?p> “我們的商隊在路上遇到了強盜,”灰爾耐心地說,“所以通行證也丟失了。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們過去?你看到了,這里還有個孩子?!?p> “別問我,”長戟兵悶悶不樂,“我沒這個權(quán)力做主。大人,您要是可憐我,就轉(zhuǎn)身離開吧。我可擔負不起失職的責(zé)任。你有女兒,我也有兒子要養(yǎng)?!?p> “那好吧,”灰爾故作遺憾地點頭,“真是太可惜了。我們走吧,愛麗絲?!?p> 他牽著馬,帶著女孩退出橋梁。騎手與馬車在石橋上排起長龍,形色打扮的旅人們聚在門房周圍,等待衛(wèi)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隊列里的婦人和孩子們都不禁抱怨起來。身穿鎖甲的衛(wèi)兵滿頭大汗地維持秩序,還用矛桿敲打那些執(zhí)拗地不肯讓開,或者動作太遲緩的家伙。
有大把的人想進去,也有大批的人想出來。
這幅混亂而又悶燥的環(huán)境構(gòu)成了喀瑞城口的獨特風(fēng)景線。
“他們不讓我們進去,”等離開人群的喧鬧后,愛麗絲擔憂地問道,“我們該怎么辦?”
“沒事,我們不走正門就行了。我們換一條路。”
“他們說在‘打仗’。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們正在進行戰(zhàn)爭?!被覡栄刂鹄讈喓拥闹Я?、同時也是喀瑞的護城河道前進,搜尋著記憶里的那個地點,“西邊的諾澤凱亞帝國正在大舉東侵,他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半個烏徹利亞,正在佛雷亞河畔和喀瑞的軍隊對峙。”
“我不太懂?!?p> “那就對了?!?p> “但我看這里有好多人,”愛麗絲看著橋梁上擠滿的牲畜和人類,“灰爾,他們是誰?”
“有部分是難民,從西邊逃來;還有一部分則是從東邊來?!?p> “東邊……他們?yōu)槭裁匆獊砜θ??他們不怕?zhàn)爭嗎?”
“怕,”灰爾輕聲道,“但他們更怕另一些事物?!?p> “什么?”
“窮,或者賤?!?p> 愛麗絲蹙著眉頭,看來她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理解灰爾所說的話的含義。灰爾沒再和她解釋什么,因為他已經(jīng)找到了記憶里的那處標記——一處圍著一圈鼠尾草的半截樹樁。他帶著一臉疑惑的愛麗絲來到樹樁前,輕聲敲了兩下蓋滿年輪的表面,又用手套上的銀釘重重地在樹樁側(cè)面敲了四下。很快地,他聽到了作為回復(fù)傳來的三聲蛙鳴。
灰爾忍不住咒罵起來——這蛙鳴比他預(yù)想中的多了一次。他一邊咒罵一邊從馬鞍袋里摸索,堪堪地拿出兩枚破破爛爛的塔侖和四枚弗侖——都是烏徹利亞流通的官方貨幣——放在樹樁上。
樹樁動了動——它居然自己動了動——然后很快歸于平靜。緊接著,一道烏鴉的叫聲傳來,但在那叫聲進行到一半時,灰爾就把劍拔了出來,插在樹樁上,用“嗡”的劍鳴蓋住了烏鴉的啼聲。
“你要趁火打劫我沒意見,沙尼斯,但最好允許我賒賬?!彼敛辉谝獗澈蟮呐⒙冻龅捏@訝神色,一腳踩著樹樁,惡狠狠地對著那塊木頭說,“最好如此。否則我會把這里的這些臭草全部拔干凈,叫你什么生意也接不到?!?p> 樹樁抖了抖,就好像真的受到了威脅似的。半晌,樹樁下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像是某種開關(guān)被打開了一般。緊接著,一個嘶啞的人聲——就像在用生銹的鐵勺刮蹭廢棄的坩堝的聲音——從土地下傳來。
“等等……灰爾,是你嗎?”
灰爾朝地上呸了一聲?!皩?,是我,”他不耐煩地說,“趕快開門。這門生意你做不做?”
“那當然不敢怠慢……快進來,我的好朋友?!?p> 愛麗絲發(fā)出短促的驚呼:她看到樹樁像是長腳一般站了起來,拔起散碎的泥土,還朝著旁邊挪開。不一會兒,草坪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漆黑的窟窿,那個難聽的聲音就是從窟窿里傳來的。
“動作快一點。現(xiàn)在查得很嚴,你要是再慢些,到時候掛上木樁時,我倆就是一對兒了?!蹦锹曇舻溃榜R匹留在這兒,回頭會有人幫你送進城內(nèi)。”
灰爾朝愛麗絲眨了眨眼。
“不用怕,”他說,“跟緊我?!?p> 愛麗絲點點頭。青年的聲音是那樣可靠。
從窟窿處的梯子爬下去,便是一個寬三米、高五米的狹長隧道。他們落到有些潮濕的泥地上,借著巖壁上的火把,愛麗絲看見一個長相嚇人的男人正在等待著他們——他又矮又瘦,穿著一件灰色的曳地毛皮大衣,些許駝背,有極其濃密的棕色眉毛和精明的雙眼,正用頗具算計的眼神打量著她。
她躲到灰爾的背后,抓緊灰爾的斗篷。
“這是你女兒?”那人狐疑地說道,看向灰爾,“我不記得你說過你結(jié)了婚……”
“這和你沒關(guān)系,沙尼斯。干你這行的還是別有這么大的好奇心為妙?!?p> “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卡戎’?!鄙衬崴贯屓坏匦π?,他動作夸張地轉(zhuǎn)身,“算了。既然你不愿說,那肯定有你的理由。好吧,我尊貴的客人,還有那邊那位尊敬的小姐——請別害怕。跟我來吧?!?p> 二人跟上沙尼斯的步伐,向著通道的黑暗處前進。隆隆的聲音從他們的周身傳來,不時會有更大的轟隆聲劃過他們的頭頂。
“灰爾,他是誰?”愛麗絲低聲問道。
“這就是通往喀瑞的另一條門路?!被覡柾瑯訅旱吐曇艉退忉?,“很早以前,我就在一次委托中認識他了。沙尼斯就是專門做這門生意的:他是個蛇頭,幫助那些有罪的人逃到城外,或者反過來:讓沒有身份的人進城營生,并提供庇護——只要肯付錢,他就會用暗道帶我們進城。”
“我不喜歡他。他看著好像……”
“一只鼴鼠?而且又臭又臟?”
愛麗絲用力點點頭?;覡栃α?。
“那說明你看人的眼光很準?!?p> 他們穿過成排的火苗,走過四通八達的分岔,在一個鐵制銹門前停下。沙尼斯從黑暗中摸出一把鎬子,對著門縫和把手用力地使了不少勁兒,那鐵門才“咔嚓”一聲打開,腐臭的酸味瞬間涌入他們的鼻腔。
“嗚哇,好臭!”
“正常。你現(xiàn)在見到的,是整個喀瑞市的排水系統(tǒng)的一貌,”蛇頭做作地抬起一只手,“換句話說,這兒是下水道。但為了隱蔽和安全,我們只能走這條路。你老爸沒告訴你嗎?”
“別做多余的試探,沙尼斯?!被覡柪淅涞卮钋唬拔抑滥氵€兼顧著情報販子的營生,但相信我,我這兒沒有多余的生意給你做。”
“別對我那么懷有敵意嘛。”沙尼斯縮著頭,狡猾地笑著,“現(xiàn)在正在幫助你的人可是我啊,北方大劍……啊不,應(yīng)該稱呼你為‘放逐者’才對。再說了,我問的問題并非出自不恰當?shù)暮闷嫘摹F(xiàn)在城內(nèi)搜查嚴格,每天都有士兵出入民居,我總得給這女孩找一個恰如其分的身份吧?”
“不需要。你只需要幫我把她帶去星月之塔,后面就沒咱倆的事了。她的母親就在城內(nèi),只要到了星月之塔,把這女孩交給她母親就行。”
沙尼斯聞言,停住腳步回頭。灰爾看見他露出詫異的表情。
“星月之塔?”他驚訝道,“你們要去星月之塔?你在開玩笑嗎,灰爾?”
灰爾皺眉:“我沒那個心情。發(fā)生了什么,沙尼斯?你在城內(nèi)聽到了什么不一樣的消息嗎?星月之塔怎么了?”
蛇頭晃晃臉,苦惱地搔了搔下巴?;覡柡蛺埯惤z看到,他露出躊躇和思考的神色。
然后,他說出了一件讓灰爾和愛麗絲都感到震驚無措的事。
“星月之塔被國王下令封鎖了,”蛇頭沉聲道,“塔內(nèi)的所有居民都被捕——罪名是叛國。我知道這可能和你們預(yù)想中的不太一樣,所以,還是讓我?guī)銈內(nèi)ビH眼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