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兩只小貓闖入夢中,一只純白色,一只橘色打底帶點深色條紋。我躺在壁爐前的搖椅上,它們親昵地依偎在我的膝頭。當我即將沉浸在這其樂融融的溫暖畫面時,一道意志卻在我耳邊響起:“把它們?nèi)映鲩T外,別忘了你養(yǎng)的貓全都沒活過三天?!?p> 我陷入了一種意識與幻覺交織的世界,穿插的兩段記憶都在小貓閉眼死去的畫面定格。我不相信那個詛咒會延續(xù)到這里,殘忍地收割掉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我把它們在懷中抱得更緊了。
漆黑的視野再次被光照亮,我已站在一棟棱角尖銳的灰色高樓底下。心中不自覺涌起悲傷感,大聲呼喊起貓的名字,同時繞著大樓機械地跑動起來。盡管我十分抗拒這種僵化的發(fā)條運動,竭力停止邁動的雙腿,撕開蒙在眼皮上沉重的黑布,但是力量在夢境里總是顯得那樣無力。明明夢境因我而產(chǎn)生,我的意識卻被其他東西牢牢控制。很快一塊凸出的方形巨石擋住去路,靠近后我看見兩只貓已并排躺在擺在石面上的竹籃里。還未開始流淚,我便從夢中驚醒。
早上5:17分,高中畢業(yè)以來我醒的最早的一次。
喝凈大杯蜂蜜水,口腔的灼痛感才消退下去。由于昨天在外受了冷風,現(xiàn)在偏頭痛尤為強烈。躺在床上,懊悔起昨日買醉來,經(jīng)常無理由地想尋求酒精的幫助,每每感覺到了便無法抑制地去做。這樣的行動似乎形成了閉環(huán),除非花大決心破碎掉舊有模式重新尋求新的替代品??墒怯譄o目標鼓勵我戒去酒精的迷醉,人生苦短還是暫享片刻的歡愉為好。
出租屋是上世紀修建的平房,出租之前房東重新處理過地面和墻壁,所以房間內(nèi)部遠比外墻看起來更干凈、美觀些。院子里還住著一對勤勞的老年夫妻,他們每天早上5點準時出攤賣菜,下午又到附近租種的菜園里除草、澆水。夏天的傍晚,男人蹬著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女人和新鮮的蔬菜坐在后面“吱吱”作響的車斗里。到了大門口,女人總是要求丈夫停車,提著菜籃子站到三輪后面。每到此刻,夫婦倆總?cè)滩蛔』ハ嗦裨箮拙洌腥藲鉀_沖地要妻子安心坐在車上,要她相信自己的本領(lǐng)。而女人一邊回應(yīng)丈夫:“放心,撞不死!老不死的,快騎你車吧”,另一邊用皮膚皸裂的黑紅色右手努力推車。門前的緩坡我走過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其實坡僅比地面高出一點點,他足以騎過去,她也不用推車,只是兩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默契,習(xí)慣用這種方式體諒對方。夫妻倆性格很熱情,但是由于語言不通,我從未與他們仔細交談過。
胡思亂想中,一個巨物陡然在青色的棉紗窗簾上投下一道黑影,接著撞擊到玻璃上發(fā)出“咚”的一聲。余聲顫顫,玻璃哀怨地向我傾訴著它的不幸,可我也因為受驚抻直身體而感到小腿和腹部隱隱作痛。我探頭向外張望,除嗡嗡作響的玻璃外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興許東西落在了地上。太陽穴脹痛得厲害,我把頭埋在被窩里,打消了出去查看的欲望。
十幾分鐘后,有人敲響了院子的鐵門,節(jié)奏很緩慢像是小偷試探房子主人是否在家的樣子。來人應(yīng)該與我無關(guān),自我搬到此間半年多的時間里,還從未引人作客過。平時房租交付或消息通知,房東與我基本靠微信聯(lián)系,重要事情也由我轉(zhuǎn)告同院的兩位老人。我捂住耳朵,不理會任何聲音,只等外面的人感到無趣就主動離開?;蚴谴_定屋子沒人了,鐵門開始寂靜下來。蜷縮在被窩里,為這安逸的清晨輕呼聲“萬歲”。
中午,老人提著菜籃回來。入冬后,老人用塑料膜蓋好那輛快要散架的三輪車,每天起早步行到市場賣菜。老人站在院子里吆喝了我一聲,我連忙披上羽絨服出門查看。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紅色的三角形風箏倒在我的廊檐下面,掛斷的風箏線歪歪扭扭地扯向屋頂。我不由自主地把它與上午莫名的敲門聲聯(lián)系起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小男孩兒面露絕望,滿眼淚水地回家面對母親的場景。老人讓我把風箏帶回屋子,并囑咐我多穿些衣服別感冒了。
生活平白無故多了只風箏,著實不知該怎么處理是好。風箏置身于昏昏暗暗的環(huán)境中,其奪目的色彩都黯淡了幾分,死氣沉沉地如同提著一灘曬干的血液。心理有些后悔將它撿進家門,對于它來說,我這間背光的屋子就像強迫一只錦雞生活在骯臟雜亂的雞窩,雖是委身暫住,但也辱沒了它身上高貴的血統(tǒng)。我拉開窗簾,擦凈玻璃上的灰塵與污跡。找出一只粘鉤把它掛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站在風箏析出的紅暈中,當真覺得它的形象偉岸不少。待它主人尋來,在下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里依然有振翅翱翔的光景。
淘米、注水、接通電飯煲的電源,我靜靜等待著米香四溢的一刻。從早上清醒直至現(xiàn)在,還未吃過任何東西,大杯蜂蜜水也早已順過腸胃流入膀胱里面,肚子“咕咕”響個不停。在冰箱中只尋到了半根胡蘿卜和兩個雞蛋,外加一把切好的蔥花,東西實在少的可憐,儲物這樣少的人家恐怕養(yǎng)的老鼠都是清瘦苗條的,若參加鼠界的選美比賽,恐怕第一關(guān)就得遭評委淘汰。餓的不行,剛咬了一口發(fā)蔫的胡蘿卜,韌性太強也冰得厲害,齲齒感覺都有些活動了。再用杯子接熱水沖蜂蜜茶,小口小口抿著借以緩和肚子的“抗議”。
米飯快熟時,老人端著一盤切好的泡菜給我送來,我朝老人連連道謝,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紅塔山香煙遞到老人手上。老人接過后,當即利用我的打火機點燃一支抽起,另一支放進襯衣胸前的口袋里貼身藏好。不一會兒,老人妻子的“訓(xùn)斥”聲穿墻壁而來,老人“罵罵咧咧”地應(yīng)付著且慌忙吸完末尾部分。在煙灰缸摁滅煙頭后對我抱歉一笑才匆匆趕回房間。隔壁傳來劈里啪啦的爭吵聲,不出意外老人妻子又嗅到了他身上的煙味。
一碗蛋炒飯就著老人送的泡菜,我簡單對付過中飯后躺回床上睡覺,頭痛已無早上厲害,還是繼續(xù)歇歇為好。1:30分耳邊再次響起鐵門的敲擊聲,動靜很輕估計老人未必能夠聽見。這個時間來人極有可能是過來尋風箏的。我穿上外套,出去打開了虛掩的鐵門。
“打擾您了,請問您在院子里有沒有看見一只風箏,紅色的,三角形。上午孩子在巷口空地上玩兒,風箏線掛斷了,她看見掉進了您家。要是沒有的話,我再去找找!”
“媽媽,就是這個院子,我親眼看著它掉進去的,后來我敲門沒人開?!?p> 一個小女孩從她后面站出,戴著紅色針織手套的小手指著我所在的院子。肯定和委屈的語氣含在清脆的童音里,靈動漂亮的眼睛放佛密林幽處一池清澈的溪泉,說話間汩汩水流從泉眼涌出。甚是可愛。
“看到了,看到了。風箏就在我房間里掛著,小朋友千萬別哭啊!”我慌忙拉開鐵門迎她們進來,默想世界上能令所有人害怕的武器恐怕只有小孩子的哭鬧了,淚水簡直比核武器還有殺傷力!
“謝謝您了”年輕女人拉著小姑娘的手從我身邊走過。
角落堆放的煤堆上插著我兩天前折來的幾枝黃色梅花,花骨朵依舊鮮嫩,綻放的花也還未枯萎。年輕女人進院子后,很快被活潑的女兒拉到了梅花枝旁,孩子一下下跳躍起來想要把花枝握到手心,因身高不夠便抱著母親的胳膊尋求幫助。這時院子里的雪還未開始清除,年輕女人穿著米白色長款風衣并搭配杏色的貝雷帽和一雙鑲嵌金色配飾的黑絨面高跟鞋,亭亭玉立地踩在5公分厚的雪面上。如有一架照相機,連帶納入青灰色的磚墻作為背景,從年輕女人的側(cè)面攝像真可謂一幅絕妙的圖景。
“我進去給您取風箏?!鄙钪泻镁脹]有近距離同年輕女性接觸過,以致于年輕女人的相貌在我腦海里無限放大,自然界中雄性的征服欲悄然攀升?!八呀?jīng)有了女兒和家庭”我在心理默默告誡自己。
“辛苦您了”年輕女人轉(zhuǎn)身向我致謝。
掀起門簾回到屋子,一心與惡念作斗爭的我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小尾巴跟了上來。
我脫鞋踩在沙發(fā)柔軟的墊子上,小心解開纏繞在粘鉤上的風箏線。很想立即把年輕女人送走,但是線繞的圈數(shù)太多,有幾處還凌亂地絞在一起。沒想到僅過去兩個小時,事情竟變得如此麻煩。倘若單是小女孩一人來索要風箏,我會直接拿剪刀把線剪斷,反正風箏線已經(jīng)斷掉,從哪斷開也是無所謂的事情。
好不容易取下風箏,蹲下穿鞋的時候瞥見屋子里多了兩道人影,霎那間,腦袋像是掏空后塞進一個蜂窩,耳邊嗡嗡作響。
“不好意思,女兒跟著您進來,她對您書架上的繪本和漫畫很感興趣?!蹦贻p女人側(cè)身露出趴在我乳白色木制書柜上好奇翻看書籍的女兒。
“沒事的,小孩子喜歡看的話,您可以取回家一些?!痹捪乱庾R的從我唇邊冒出。
“請問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看書上都貼著圖書館的借閱碼!”女人懷疑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是?。∈袌D書管理員的借閱卡也不足擁有一次性借走幾十冊的圖書的權(quán)利。
“我在商業(yè)街的一家24h書店工作,平常負責借閱管理和整理書架。這些書是我?guī)Щ丶倚拚模热珈倨桨l(fā)皺的邊角或清理掉書上讀者留下的痕跡。工作量太多,在店里忙不完,下班帶回家里處理剩下部分。”我胳膊僵硬地抓住風箏,手心緊張地沁出一層汗珠。
“您閱讀量一定很大,有時間請您給孩子推薦一些讀物,她不怎么喜歡讀書,語文成績沒及格過。”她笑著指了指小姑娘,眉眼彎起如同清晨含露微曲的狹長草葉。
我極力在腦海中搜索適合兒童的讀物,可惜除了《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和《阿衰》、《豌豆》之類的小人書外再也尋不到一點庫存。回憶中,我讀的第一本書是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大概五年級時,寒假老師布置作業(yè)要求寫讀后感,貌似僅讀到海倫因猩紅熱而失明那部分內(nèi)容。此外,我的童年階段便再無讀過任何正規(guī)書籍。在書店也從未仔細留意過兒童讀物,許多出售的書籍都是教輔一類。
念及此,羞愧含混地應(yīng)答下來。
我用塑料袋裝好修整完畢的三冊繪本和一本《西游記》的注音插圖讀物交給年輕女人帶回。走之前,年輕女人與我加為微信好友,以便日后還書和借閱。我送她們出巷子,看雪由風從槐樹枝干上一捧捧地吹落在地。一瞬,腦子里閃過跟隨上去的念頭,對年輕女人的好感和肉欲的沖動占據(jù)了所有感官的高地??梢幌肫鹦∨①M力舉著與她身高接近的紅色風箏的可愛模樣,也就按捺住心底的悸動慢慢冷靜下來。
回到出租屋,我蒙頭倒在被子里,強迫自己忘掉今天的一切。沒開燈,屋子又是昏沉沉的一片,風箏取走后玻璃已沒有了遮擋,抬眼望去天空居然是干凈的蔚藍色,借此想到了風箏拉升的景象。風箏應(yīng)該找到它失去的那部分,換條風箏線就有了重返藍天的資本。掛在玻璃窗上,它于人的意義只是塊遮蔽陽光的裝飾物,沒有了它應(yīng)有的價值。
六、七分鐘,她微信發(fā)來消息。據(jù)此判斷,她可能就住在隔壁巷
子,距離不過一二百米。
“你好,我是方燕菲?!?p> “你好,趙瑞。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