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怨靈被貢院掌事一招解決，并且還來了個灰飛煙滅，貢院對面看熱鬧的人群也只是唏噓幾聲便陸陸續(xù)續(xù)的四散而去。
只是和來時的好奇不同，散去的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卻豐富了許多。
有人滿眼失望，有人頷首贊同，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心道果然……
而更多的，則是神色匆匆的趕去原先的位置。
畢竟戲已經(jīng)看完了，也該繼續(xù)去忙活生活了。
而此時廣場對面的一處房頂上，陳玄元依舊直楞楞的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怨靈消失的地方，他在心中做著最后的告別：向兄，明年再見了！
兩人雖然只是初相識，但是由于心靈環(huán)境中的經(jīng)歷，兩人卻好似相識了十數(shù)年一般，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了解。
只是可惜，匆匆一面間，兩人卻已陰陽分隔。
再想相見，估計就要等到明年府試結(jié)束，怨靈重新聚集到足夠的怨氣才可以了。
只是不知，對方到時候又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
是依舊選擇相信貢院，相信官府？還是直接采取最暴力的手段？
對此，陳玄元已經(jīng)有所猜測，甚至他也相信，官府那邊也肯定會提前做好準備。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怨靈向天明年還會再出現(xiàn)。或者可以換句話說，貢院掌事剛剛做出的承諾根本就不可能兌現(xiàn)。
現(xiàn)在塵埃未定，一切皆有可能。陳玄元其實也說不準。不過按照他對那些人的了解，這事兒沒那么簡單。
就在他默默思索的時候，邊上的文浩彬眉頭緊鎖、難以置信的望著幾位同伴，“就這樣沒了？我說，那個向天也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吧。他可是怨靈哎，別人只是一句輕飄飄的承諾，他就束手就擒，這也太……”
“太那啥了吧？”
太了半晌，文浩彬還是沒有將“天真”那個詞語吐出來。或許他也知道，不該去那么形容一個怨靈，特別是形容一個由千千萬萬道學子的怨氣所組成的怨靈。
對于他的此番言語，一向和他不太對付的汪修明下意識的開口斥問道：“那還能怎么樣？總不能真的直接沖進去大開殺戒吧？要知道那里面可是常年鎮(zhèn)守著三四位儒家修行者。真要硬闖，他怕是連門都沒進去，就被直接咔嚓了。這和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有什么兩樣？”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反正我感覺有點虎頭蛇尾?！?p> “你還是沒明白對怨靈最重要的是什么。對他們怨靈來說，最快的化解心中怨氣……”
就在汪修明給文浩彬上課的時候，突然，一道凄厲的哭聲從廣場上傳來。
“夫君……”
聽到哭聲，幾人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位青年女子從人群中沖出，并且踉踉蹌蹌的朝著貢院門前的廣場中央跑去。
邊跑，女子還邊哭，邊喊著“夫君”。
聽到“夫君”二字，陳玄元等人對視一眼，已經(jīng)猜測到了女子的身份。
“這應該就是那位宋玉娘吧！她來的這么快？”
“你忘了，人家小兩口是一起過來參加科考的，只是為了不打擾向天考試，所以才沒住在一起?！?p> “好像是這樣！那咱們怎么辦？是繼續(xù)在這兒看，還是……”
此話一出，眾人一陣沉默。
主要是幾人身為男子，去了估計也幫不上忙。
嗯，不怎么方便！
許久，陳玄元才開口道：“過去看看吧，向兄有話讓我?guī)Ыo他家娘子?！?p> 隨后，幾人陸陸續(xù)續(xù)跳下了房頂，來到了向天消散的地方。
此時，宋玉娘抱著向天僅剩的衣物哭的撕心裂肺。
“夫君，你說過要和玉娘白頭偕老，相守一輩子的，怎么突然給走了呢，你讓我們娘倆可怎么活?。俊?p> “夫君，你快回來啊~，玉娘還等著和你拜堂成親呢！”
“對了夫君，你知道嗎，我爹他都是騙你的，他其實早就為我們準備好了婚禮，不管你中沒中，他都不會反對的。夫君你怎么這么傻，這么想不開，狠心離開我們娘倆？”
……
從她的哭聲中，眾人這才了解，原來向天岳父所說的那個約定其實就是為了激勵向天，好讓他能不忘初心繼續(xù)奮斗，結(jié)果誰知弄巧成拙，因為接二連三的意外，身為鎮(zhèn)里首席天才的向天卻一直沒有考上秀才，如今更是因為壓力過大選擇了結(jié)束生命。
這不得不讓人感慨一聲：造化弄人啊！
如果此時向天還活著，或許兩人已經(jīng)回到了清溪鎮(zhèn)，開始籌辦婚禮了吧！婚禮過后，兩人從此便可以雙宿雙飛、琴瑟和鳴，過完幸福且美好的一生。
只是可惜?。?p> “玉娘，別哭了，你家向天還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過完一生呢，你哭壞了身子向天他可是會不高興的！”
“是啊玉娘，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是再出什么問題，你家孩子可怎么辦??？他還那么小！”
……
幾位前來幫忙的女子七嘴八舌的安慰著，可把旁邊的丫鬟急的不行，她抱緊了手中的小孩，也連忙勸道：“是啊小姐，咱先別哭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把姑爺安葬了，讓他入土為安為好！”
此話一出，宋玉娘的哭聲立馬小了幾分，她用布帕擦了擦眼淚，將手中的衣物緊緊的抱在懷中，好似對方還是那個愛她疼她的相公。
“對對對，要讓向郎入土為安！”
口中念叨著，宋玉娘試著站起身來，結(jié)果掙扎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最后還是在那幾位好心人的幫助下才徹底站了起來。
這時，宋玉娘輕輕的拍打了幾下懷中的衣物，呢喃道：“夫君，咱們回家！”
此話一出，玉娘的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此時此刻，她才清晰的感覺到，她家的夫君確實沒了，從此以后，家里只剩下她們娘倆相依為命了。
心中想著這些，剎那間玉娘又悲從心起，悲傷中，她又有那么一絲自責，自責為什么要同意父親的計劃，為什么要激勵向天考取功名，如果沒有這一切，自家的夫君是不是還在？
見她如此，眾人知道是不能放任她獨自和丫鬟回去的，眾人便又合力將她一路護送到了她原先的住處。
中途，陳玄元幾人還湊了幾兩銀子，雇了一個壯漢去了清溪鎮(zhèn)，通知玉娘的家人。
到了客棧后，等玉娘的心情稍微舒緩了些，陳玄元這才說起了向天交代的留言。
而聽到留言的瞬間，玉娘眼中的熱淚唰的又一次洶涌而出，她急忙追問道：“陳公子，我家向郎真的這么說？”
“真的！向兄說他對不起你，說他以后不能照顧你了，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活著，好好把孩子養(yǎng)大。他還說，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你忘了他，重新找到一個良人，過好一生?！?p> 聽完此話，玉娘眼中的悲痛瞬間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幸福，一抹喜悅。
她宋玉娘確實沒看錯人。
哪怕對方已經(jīng)不在了，已經(jīng)淪為了怨靈，但還是想著自己。
只是可惜……
悔恨又一次涌入了玉娘的心間。
許久，她才振作起來，摸著手邊的納衣盒，喃喃道：“夫君放心，玉娘聽你的，玉娘會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將咱們的勇兒養(yǎng)大成人?！?p> 只是對于陳玄元所說的改嫁一事，玉娘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蛟S，她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某種準備吧！
而陳玄元呢，他之所以將向天的留言擴充，也是害怕玉娘想不開，或者整日里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將身體給拖垮了，所以才借向天的留言鼓勵玉娘活下去。
至于為何加上最后一句，那也只是不想對方將孩子養(yǎng)大后，了卻心愿隨了孩子父親。再一個就是，如今這世道，一個弱女子孤零零的生存確實有很多不便，如果對方能尋到一良人，相互攙扶著過日子，那自然兩全其美。只是如今看來，似乎有些適得其反。
不過陳玄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他也只是一個傳話的。宋玉娘到底會怎么選擇，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而這時，宋玉娘突然起身，朝陳玄元福身一禮，拜謝道：“多謝陳公子告知，也多些陳公子和幾位兄弟的幫助，要不然玉娘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不用不用，我們也只是恰逢其會而已。”陳玄元連連擺手。
“陳公子，妾身還想請教一件事，如果玉娘還想見到我家向郎的話，還有沒有機會？”
說話間，宋玉娘的眼中填滿了希冀與小心翼翼。
她生怕對方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
不過還好，陳玄元接下來的回答讓她將心中的擔憂一掃而空。
“應該可以！
明年府試過后，向兄應該還會出現(xiàn)，你到時候住在他那間客棧周圍百米內(nèi)就可以再次見到他。
如果還請宋小姐謹記，向兄他已經(jīng)淪為了怨靈，如今他既是向天，也不再是向天?！?p> 宋玉娘眼神一黯，隨后道：“這個玉娘醒的。多謝陳公子解惑！玉娘感激不盡?！?p> 事情辦完了，陳玄元也沒有再耽擱，和小伙伴們一起告辭離開。
回家的路上，文浩彬突然問出了一個憋在他心里許久的問題：“你們說怪不怪，書上都說當官是為了為民請命、造福一方百姓，然而現(xiàn)實中，卻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些，這到底是哪里出問題了？”
聽到這個問題，文浩彬和汪修明還在深思。
邊上的陳玄元卻立馬會心一笑，回了一句：“書上還說，我們讀書是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們呢，為什么讀書？”
此話一出，另外三人一愣。
文浩彬首先回答：“我剛開始是隨大流，大家都讀書，我不去好像不太合群。之后呢，讀的還行，并且有你們的幫助，我的目標就是考上秀才。如今的話，這個目標可以說是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再之后的話，我就想開個小店，做一些營生。你們呢？”
“該我了！”
汪修明抿了抿嘴，道：“我是我爹硬讓我去的。我爹老說他是一個武夫，前途有限，就讓我好好讀書，廣大門楣。結(jié)果呢，我不能說讀的不好吧，反正就是平平常常。后來有一段時間我讀不進去了，想退學，我爹就又給了我一個新的任務，讓我結(jié)交書院里學習好的學子。而剛好，咱們同班的玄元和文平也都正好出自咱們西街，所以我就扛到了現(xiàn)在。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到，我汪修明居然還有考上秀才的一天。你們說神奇不神奇？”
他的話音剛落，文浩彬便恍然道：“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當時突然換了個模樣，突然跟我們?nèi)齻€尋常家庭的擠在了一起。我還以為你是突然想開了，所以才放下了架子，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對此，汪修明的解釋是：“原來我確實存了功利心，不過之后不是和你們經(jīng)常一起玩嘛，所以就融入了進來。玄元和文平應該都有所察覺吧？”
祝文平坦白道：“我和玄元當時確實防范了一陣子，但是之后發(fā)現(xiàn)你對我們沒什么惡意，我們也沒什么可圖的，也就慢慢的放下心來?，F(xiàn)在看來，效果還不錯！”
這時，陳玄元也笑道：“互惠互利嘛！這種事，不可避免。反正跟你這個威虎幫少幫主結(jié)交后，找我們麻煩的就少了很多?！?p> 聽到這里，汪修明徹底放下心來。
幾人不介意，這也算是解開了他的一個心結(jié)。不然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三人，對不起三人的友誼！
如今這樣，挺好的。
“好了，該我了！”
此時，祝文平輕咳一聲，“我剛開始的原因也和浩彬一樣，都是家里讓去的。之后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在讀書上還有點天賦，也慢慢喜歡上了讀書，想更多的了解其中的知識。當然，更關(guān)鍵的是，我爹曾經(jīng)說過，讀書可以讓家里過得更好，所以我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現(xiàn)在的話，這個理想也算是實現(xiàn)了。
有著秀才獎勵的二十畝地，家里的條件應該可以寬松一些了，至少應該能經(jīng)常吃到肉。
至于之后，我可能還會繼續(xù)攻讀，看看能不能更進一步。畢竟舉人可是有一百畝良田的?！?p> “舉人啊，我們兩個是沒希望了！只能靠你和玄元了。”
文浩彬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可沒有那個底氣和實力。
“我希望也不大，要不然我能出來練武？”
“好吧，那看來只剩下文平了，文平你可一定要努力?！?p> “我只能說盡力吧！玄元你呢，你為什么讀書？”
陳玄元深吸一口氣，“我啊，我本來想靠著科舉當官的，當了官之后才可以更好的保護我和我的家人，不過最后卻發(fā)現(xiàn)以我的性格很難在官場混下去，再說也當不上什么大官，所以就換了個方向試試。如今呢，也還算是不錯。”
“好吧！”
文浩彬做出最后的總結(jié)，“看來我們四個沒有一個是為了‘橫渠四句’而讀書的?！?p> 陳玄元接話道：“所以嘛，當官的也沒幾個是為了為民請命的?！?p> 此話一出，文浩彬幾人心中震顫不已。
他們沒想到，記載在多本圣賢書上的那句話居然很有可能是假的，是騙人的。
這……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不過一時之間他們也沒想到反對的辦法。
畢竟陳玄元也不是亂說的，他是讓他們自己從“為什么讀書”這個問題推斷出來的，并且還是親自推斷，這點確實很難反駁。
對自己失望的同時，他們也對歷史上那些能做到“橫渠四句”，做到“為民請命”且“造福一方百姓”的偉大先賢們更加崇拜起來。
這得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深厚的道德觀念，多么堅強的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