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歷歷在目。堅硬的抗拒,是因為曾經(jīng)太美好,太溫柔,太放縱。
“你為什么要跟來?”她薄瘦背脊繃得挺直,冷眼相譏,忘不了這四年半的痛和喪。
他默了默,濕發(fā)貼額下,眸底情緒翻涌,惡心翻涌,難受翻涌。他不管不顧追出來,衣服不合體,單薄得很,一路寒氣逼人,加上一天未進食,一路上不斷催促司機跟緊她打的車。剛動過手術的胃,早就被他摧殘得胃酸涌動,惡心嘔吐感一陣陣襲來。
單衣不御寒,他所有的精力放在關注她的動向上,渾然不覺寒意早已侵入骨,額頭滾燙,鼻息混濁,他一路死死咬唇忍受千般難受萬般煎熬。
“擔心你?!卑肷危鲁鲞@三個字,有氣無力,像是費勁畢生精力。
奶奶算是明白了,小谷是因為誰突然跑回來。
“小谷,外面在下雨,讓小野先進屋暖和一下,他衣服都濕透了。有什么話進屋慢慢說,好不好?”奶奶柔聲哄著孫女。
“Ye總,我家破屋茅舍,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永遠不想見你!等回去后,我就會遞交辭呈,需要賠償多少錢,我砸鍋賣鐵也會賠給More,不會欠你們這些資本家一個子兒?!?p> 夏小谷吸吸鼻子,忍著堅澀的酸脹和疼痛,眸色疏淡,表情堅硬冷然。
“小谷。”他低低哀求,卑微,傷感,無奈,更無助。
不知道怎樣做,才可以求得她的原諒?
不知道怎樣做,才可以抹去四年半前,給她留下猝不及防的那份傷害。
“小谷。你衣服也濕了,趕緊上樓拿衣服去洗個熱水澡。小野,你先進屋,餓不餓?奶奶煮面給你吃。衣服頭發(fā)都濕了,進來烤火,千萬別感冒?!?p> 奶奶推著小谷進屋,她往雨幕里走去,去拽像根木樁杵在屋角的黎野。
“奶奶,你不要管他?!毕男」燃t著眼睛冷著心擠出這句話。
“奶奶?!崩枰跋駛€犯了滔天大錯的孩子,羞愧難當?shù)夭桓抑币暲先瞬挥嬊跋拥拇葠勰抗?。他身子搖搖晃晃,顫顫巍巍,努力維持虛步,不讓自己倒下去。
“孩子,天大的事先進屋再說,你穿得這么少,再站下去會感冒的?!蹦棠绦奶蹣O了,伸手去拽他的手掌,卻被燙了一下?!靶∫埃惆l(fā)燒了!”
耳膜一驚,夏小谷的意識愈發(fā)破碎不堪,Tang交代的話歷歷在目。幾近胃癌,剛做完手術沒幾天,他就這樣追過來。
為何?
她眼底的水霧壓不住,淚眼朦朧,倨傲地一扭頭,往屋里沖去。
撲通一聲響。身后傳來重物著地的聲音。
“小谷,小野摔倒了!”奶奶無助地沖她喊了聲。
夏小谷猛然回頭,看見倒在泥濘雨水地面上的黎野。一簇枯草在寒風中搖曳,他烏黑的頭發(fā)抵著雜草,面色蒼白。
“黎野?!彼龓撞降胚^去,一把將他的頭托起來,無奈他太重。奶奶趕緊搭了一把手,兩個人合力將他扶起來攙扶進屋。
隔著風衣,她感受到他全身滾燙,冰火兩重天。
她們把他扶在床上。
“小谷,這孩子燒得厲害,家里沒有退燒藥,得送去醫(yī)院掛個鹽水。你去樓上找一套小山的舊衣服給他換上,我去叫吳叔過來開車送他去醫(yī)院?!?p> 不等夏小谷應聲,奶奶已經(jīng)大步邁出去。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天天做農(nóng)活,走路以后穩(wěn)健。
夏小谷扒下他的濕外衣和進了雨水的皮鞋。
明明已經(jīng)燒得昏迷不醒的人,仿佛混沌狀態(tài)也有心電感應,一只手緊緊抓著她的手,嘴里低而沉啞地不停叫著“小谷”兩個字。
一聲聲細碎的喑啞喊得她心口發(fā)顫,既怵又驚。
一抹更大的譏諷布滿她的唇角。一咬牙,用力掰開他的手掌。他卻更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她輕輕嘶了一口,慍怒地粗暴地撕扯開他手背布滿針眼的大手,順勢把棉被給他蓋上,匆匆上樓去舊箱子里翻衣服,找到夏小山一件舊長款棉服。他們身材接近,倒也合身,只是衣服太舊了,穿在這個從天而降紆尊降貴的Ye總身上。
只是伺候這位大爺換衣服折騰了一番。只要她靠近他,他就抱著她不肯撒手,嘴里含糊不清叫著“小谷”。
吳叔很快和奶奶一起進來。雖然好久不見,吳叔來不及和夏小谷寒暄,倉促和她打過招呼,邊著急忙慌從床上扶著黎野往外出去。吳叔不高,一米六八左右,黎野身子太沉,夏小谷咬咬牙,搭了一把手。
“小谷,你隨吳叔一起去醫(yī)院,好好照顧小野?!蹦棠套烦鰜頁鷳n地看著孫女。
這個時候夏小谷說不出“不去”兩個字。Tang的話不斷在耳邊縈繞。
他這是何苦?拖著病體默默跟著她回來,陳慧琳若是知道了,會不會找她麻煩?
夏小谷坐在后排,黎野抱著他不松手,人昏迷不醒,嘴里一聲聲破碎含糊的“小谷”。
奶奶以為他只是感冒了,卻不知道,他剛做過胃切除手術。她于心不忍推開他,耷拉著眼皮,忍著鼻頭酸脹內(nèi)心苦味攪和。
鄉(xiāng)道顛簸,吳叔的車后座空間狹小,黎野人高馬大腿長。他一上車就抱著她不放,她掙扎了無數(shù)下,最后將姿勢調(diào)整為準許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允許他的大手緊緊攥著自己的手。他滾燙灼熱的發(fā)燒氣息以及身上病號服上浸了的藥寒味,一并糾纏她的鼻息。那委屈巴巴可憐兮兮愁緒百轉牽腸掛肚的一聲聲“小谷”,逼得她丟盔卸甲舉白旗。
一天未進食,又累又餓又冷。她何必跟一個病人計較。
本著“受人點滴之恩,必要涌泉相報”的做人基本準則,她咬咬牙,沒有推開他,放任他枕著肩頭。
吳叔邊開車邊嘆息,幽幽說了幾句話:“小谷,吳成說,去年黎老板回來一次,那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也是這樣一直叫著你的名字。吳成說,黎老板心里有你,一直有你。我也不知道黎老板為什么突然出國了,吳成說他也不知道,黎老板什么也不說。”
她垂眸聽著,滋味復雜。忽而問道:“吳叔,你知道他如今做什么?”
吳叔搖搖頭?!安恢馈P〕梢膊恢?。他跟我說,莫要打聽師父的事。他不問,我更不方便問?!?p> 夏小谷默然,又問:“吳成現(xiàn)在做什么?”
吳叔謙遜又自豪地說:“他還能做什么?黎老板當初突然走了,他將股份主要給了黎燃老板,也給了小成一股。黎野老板是我們家小成的大恩人,他教會小成修車,督促他考了成人高校大學,如今,大學畢業(yè)證也早就拿到了。修理店的收入每個月過萬。我這個車子也是小成給我買的,要十幾萬呢?!?p> 車里一陣寂靜,只偶爾一聲含糊的叫聲“小谷”。這一路他不知叫了多少聲,叫得她心煩意亂,又怒又怨又自嘲。
吳叔繼續(xù)說道:“小谷,小成跟我說過,那一年黎老板突然說要出國,出國前,他拉著小山喝悶酒,沒有其他任何人。喝得眼睛通紅,很難受很難受的樣子,喝醉了,嘴里叨叨念著你的名字,并且拜托小成一定要照顧家你的家人,照顧好你,等他回來?!?p> 夏小谷猛然抬頭看著吳叔的背影:“他說了會回來?”
“說了。他說一定會回來找你。小成當時擔心他和你分手,黎老板喝醉酒也說了真話說叫小成放心,他一輩子也不會和你分開。但是他又不許小成把這些話告訴你。去年黎老板送他父母回來,本來想約你和小山見面,你們不肯見他,他難受得把自己灌醉,叫了一夜你的名字。小成一宿未睡照顧他師父?!?p> 夏小谷嘴角勾起一絲譏諷:“那時他不是有女朋友在身邊嗎?那個陳慧琳不會照顧他?”
吳叔臉色浮現(xiàn)驚訝之意?!靶」?,你是不是誤會黎老板了?”
“誤會什么?”
“小成跟我說了,黎老板親口告訴他,陳慧琳不是他女友。他只喜歡你?!?p> 夏小谷血液一霎倒流,腦門心堵得發(fā)悶。
陳慧琳不是他女友?
來不及疏離混亂的思緒,車子已經(jīng)停在衛(wèi)生院門口。
吳叔打開車門,將黎野攙扶出來。他怎么都不肯松開夏小谷的手,明明發(fā)著燒,明明神志不清,力氣大得嚇人。她的手竟然抽不出來,只好任他一路抓著進了輸液室。
吳叔熟門熟路叫找值班員。
值班員打著呵欠過來,一檢查病人情況,唬了一跳。“妹子。這個病人情況復雜,不止發(fā)燒這么簡單,身體虛弱得很,抵抗力很差啊。他是從病房里逃出來的?”
看著黎野里面的病號服,他哭笑不得。
“拜托你先給他打退燒針。”夏小谷別無他法。
值班員立刻給黎野輸液。他嘴里碎碎叨叨:“妹子,我跟你說清楚哈,我這里只管給他退燒,至于照顧病人其他病情,我這廟小,儀器設備都不齊全,無法替他醫(yī)治哈?!?p> 值班員捏著黎野沒有抓住夏小谷的另一只手,攤開來,看見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怵了怵,都不好意思再下手。醫(yī)者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