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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又咫尺

第七十四章(上)

天涯又咫尺 豐芝 2338 2022-07-26 10:33:21

  人類的生生死死好像都是一瞬間的事情。

  一些生命在地震中死去,又有新的生命在地震中來到這個世界,睜開他懵懂的雙眼,發(fā)出第一聲啼哭。

  忙亂一夜,兩個嬰兒順利出生。

  原本是佛家靜地,慧明住持能拋開那些清規(guī)戒律收留一眾婦孺,并將禪房辟為產房,是真正有大德之人。為了感念他,大家給兩個孩子一個取名小慧,一個取名小明?;勖髯〕致劼牐χ盍撕脦茁暟浲臃?。

  終于能躺平在床上睡覺,我也學慧明住持念著“阿彌陀佛”倒頭睡熟,一覺足足睡了八個小時。

  黃昏時,有人叫我:“小文,小文,快醒醒,快醒醒,路修通了,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我們有救了?!?p>  我翻身起床,跟著大家跑出去。果然,只見紀律肅整的軍隊,一隊一隊地開拔進駐,簡短地交接,迅速無聲散開,隱沒于暮氣中展開施救工作。他們后面,是一輛輛拉滿物資的軍車,通信車,貼著“十”字標識的醫(yī)療車......很快,礦泉水、餅干、方便面分發(fā)到了每個人手里,發(fā)電機啟動,燈光照亮了每條街道,手機被充上電有了滿格的信號......

  我拿著手機一一給大家報平安,哭了笑笑了哭,又打電話給吳建國,占線。

  我洗了把臉,一路問一路走去被辟為指揮部的鎮(zhèn)中間的小花園。小花園里搭著幾個臨時工棚,發(fā)電機轟響,燈火通明,不斷有人出出進進。我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只聽身側花壇后的暗影中有人在說話,再聽,原來是在打電話:“嗯,我很好,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不用過來......部隊已經(jīng)進來了,民間的救助隊現(xiàn)在只是在輔助工作,不會有危險......算你幸運,剛走就出事......真的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很慘,死了很多人,工地那邊我還沒有聯(lián)系上......花?唔,希望它們還在瓶子里開著......”

  聲音再熟悉不過,語氣卻陌生。我木然地呆立,聽他把電話打完,心頭剛剛燃起的熱火再一次熄滅了。

  我跟著兩個腳步匆匆的男人順著花徑曲曲折折地走,走出小花園,穿過鎮(zhèn)子,走回寺院。慧明住持迎面走來,正跟身旁的另一個人邊走邊聊,看到我,慧明住持還沒開口,他身旁的那人卻幾個大步邁上前,沖我就是一個腦瓜崩:“小鬼,你去哪里了?讓我好找?!笔菨M臉胡碴衣衫破爛渾身酸臭,幾乎辯不清容貌的吳老頭。

  我捂著被敲疼的頭,忍住想撲上去,抱著他大哭的沖動,木然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建國讓我來找你,說你血糖低,給你送塊巧克力,諾?!彼斐鍪郑中臄傞_,掌心一塊巧克力被他握得快化了。

  我嫌惡地后退了一步,背過手去:“我是問,你怎么也會在這里?”

  “我原本就在青城山,離這里很近,得知這邊出事,就趕過來了,也是擔心慧明......”他說著,把手攤在慧明面前,“小鬼不吃,你吃,素食,不犯戒,很甜的。”

  慧明住持竟然真的拿過去撕開包裝,把化得軟塌塌的巧克力放嘴里,慢慢咀嚼,臉上露出很天真的滿足表情:“阿彌陀佛,好吃?!?p>  “你們之前認識?”我的腦子慢慢活泛了一點,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

  兩人同時嗯了一聲,卻像兩根木樁一樣立著,顯得呆頭呆腦。這些天在路上碰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這種神情,沒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沒有喪失親人的悲痛,只有木訥,呆滯和疲倦。

  可能我在吳老頭的眼里也是如此,他拉著我跟他們一起,邊走邊說:“慧明要去做晚課,給往生誦經(jīng),你也跟我們去吧?!?p>  “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會誦經(jīng)。”

  慧明住持寶相莊嚴地一揖:“聽就行,打坐一會兒,靜靜心?!?p>  “我不會打坐?!?p>  慧明主持說:“不會打坐也無妨,躺著也行,怎么舒服怎么來,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p>  這倆人簡直沒一點眼色,他們聽不出來,我是在拒絕嗎?我現(xiàn)在滿肚仇怨,恨不得大殺四方,先砍了背叛我的奸夫淫婦,再自戧,一了百了。我去聽念經(jīng)?超度誰?但我被夾在兩人中間,根本不容我掙脫。

  佛殿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勖髯〕肿呷ス┓畹钠兴_座下的蒲團,早已經(jīng)準備就緒的小和尚敲起木魚,翻開了面前的經(jīng)書,開始誦經(jīng),屋里所有的人也跟著開始低吟:忉利天宮神通品第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贊嘆釋迦牟尼佛,能于五濁惡世,現(xiàn)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伏剛強眾生,知苦樂法,各遣侍者,問訊世尊。是時,如來含笑,放百千萬億大光明云,所謂大圓滿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歸依光明云、大贊嘆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說光明云已......

  我和吳老頭一人一個蒲團盤腿坐下,我聽了一會兒,渾身酸疼,索性躺下。平靜無波的吟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穿透力,我的眼淚無知無覺地開始流。五歲時的那個夏天,炙熱空蕩的馬路上如蹉的那只拖鞋,父母無止盡的爭吵,母親嫌惡的眼神,與同哥冬夜里的流浪,父親在寒風中的墓碑,身處黑暗中的冰涼地板,趙二憐憫的眼神,窗臺的野花,傾倒的山體,如末日般的無邊大雨,深夜的跋涉,疼痛的呻吟,滿目瘡痍的荒涼,在廢墟中伸出的那只求生的手,面目全非的尸體,吳建國語氣狎呢的電話......這就是我的命運?象裹著糖衣的藥丸,糖衣太薄,藥太苦澀。這樣的命運是前世的因果使然,還是我此生的貪念所致?它會順著它既定的路繼續(xù)安排我的一生,還是能在某處轉一個彎,讓我擺脫它,或是如偈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的岸在哪?

  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一個女人也在哭。她默默地跪伏在地上,頭發(fā)披散如亂草,瘦削的肩膀瑟縮著,不住地微微顫抖,單薄如凄風冷雨中碾落成塵的落葉??吹剿?,我明白了一點,一個人的悲傷,無需看眼睛,看背影就夠了。

  又傳來一陣啜泣聲。挨著吳老頭的一個老嫗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她的臉緊緊貼著孩子的臉,喉嚨里發(fā)出一種被拼命壓抑出來的嗚咽:“我的寶,我的乖娃,爸爸和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咱有解放軍,咱不怕,咱還有慧明大師呢,莫哭,哦,莫哭......”說著,臉上眼淚縱橫。

  哭聲被傳染。無悲無喜的誦經(jīng)聲,失去親人的哭泣,驚魂未定的哀嘆,在小小佛殿里回蕩不息。端坐于蓮花座上的佛像俯瞰著世人,面容安祥,微笑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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