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五章 今夜與卿告別
轉(zhuǎn)眼已是伴宿之夕,明日便要將“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hù)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享強(qiáng)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送往鐵檻寺寄靈,寧國府之內(nèi)燈明火彩,客送官迎,熱鬧非凡。
因是恭人之喪,多為親朋堂客伴宿,賈府設(shè)了里面兩班小戲并耍百戲的,一宿未停。
賈珍之妻尤氏稱病不起,故此寧府喪事的迎來送往,俱是鳳姐一人往來指揮,周全承應(yīng)。她整夜不休,自然也不能回到榮府這邊,便只派了個丫頭回來說了一聲。
眼見已然過了三更時分,心事重重的賈璉仍然困意全無,便在書房里寫字看書,打發(fā)時辰。
見一旁伺候的晴雯已然困得靠在桌旁捧著頭打盹,賈璉便伸手過去,敲了敲桌子:
“回你屋里睡去罷。
叫你紅袖添香,不是叫你紅袖添堵。”
晴雯困得雙眼迷離,糊里糊涂嘟囔了句:
“昨兒說我紅袖添亂,今兒又說我紅袖添堵,明兒還不知說我紅袖添酒還是添醋呢。”
賈璉心中有事,聽得“添酒”,覺得長夜漫漫,飲酒倒也不錯,便也不支使晴雯,自己動手取來酒具,又取出一小壇酒,自斟自飲起來。
晴雯迷迷糊糊地要給賈璉收拾筆墨,忽然聞到酒香,頓時也精神一振:
“好香!這是什么酒?簡直香到人的魂兒里一般?!?p> 賈璉見她翕動著小鼻子,神情甚是可愛,便也展顏笑道:
“正好,我寫下酒名,也考考你這些日子認(rèn)了多少字?!?p> 說罷,就取過筆墨,在素箋上寫了“破壇香”三個字。
晴雯嘟著嘴,小聲嘟囔:
“一連幾日都沒個笑容,這會子好容易一笑,就沒好事。
果然是‘不怕夜貓子哭,就怕夜貓子笑’。”
賈璉也不搭理她胡說八道,只指著那三個字:
“念!只要錯一個字,罰寫五百遍。”
晴雯咬著嘴唇,磨嘰半日,總算念出來:
“石……土……香”
氣得賈璉連連點(diǎn)頭:
“好好好!真不錯!石土香?還‘皮云香’呢!
真難為你,三個字竟還能念對了一個。”
晴雯扁著嘴,甚是委屈:
“我念的半本《三字經(jīng)》里頭,只有‘香九齡,能溫席’的‘香’字,剩下兩個都沒有。
那‘石’跟‘土’兩個,還是這兩日素明剛教給我的呢。”
賈璉無奈,只得揮揮手:
“罷了罷了,記住,這是‘破壇香’。
你先回去睡罷,明兒把這‘破’和‘壇’兩字各寫五百遍?!?p> .
晴雯去后,屋中只剩下賈璉與孤燈相對。
他這幾日來,一直在苦思該如何破解“萬年板”之法,奈何卻是并無良策,此時夜半獨(dú)對孤燈,更有一種凄清無助之感。
自己一心拯救大廈將傾的賈府,可這偌大的賈府之中,竟無一人明白事理,也無一人可與之商議,自己除了一走了之,還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一直敬佩孤膽英雄趙子龍,憑一腔忠肝義膽,一馬一槍,獨(dú)闖敵營,于敵人千軍萬馬之中,殺了個七進(jìn)七出。
可當(dāng)真事到臨頭,誰又真有這樣的孤勇去面對一切、明知不可而為之?
絕大多數(shù)人會算計(jì)怎么樣才是對自己最有利且危險最??;
絕大多數(shù)人會算計(jì)怎么樣才能讓別人沖在前面去當(dāng)炮灰;
絕大多數(shù)人會算計(jì)怎么樣才能讓自己躲在后面專摘勝利的桃子。
畢竟“圣母婊”和“鍵盤俠”才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常態(tài),英雄,只是極少數(shù)人中的極少數(shù),因?yàn)楫?dāng)英雄是很危險的。
比如自己,此時也在想為了賈府的這一群廢物,是不是扔下他們自己拿錢連夜逃跑才是最優(yōu)解?
或許,這才是一個現(xiàn)代人的正常選擇,趨利避害才能生存,好死不如賴活著。
至于這個“賴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重要么?
白鱀豚沒有“賴活著”,所以它滅絕了;
蟑螂蒼蠅都“賴活著”,世世代代頑強(qiáng)得很。
賈璉的前世在職場老被教育要有“狼性”,其實(shí),這種“狼性”除了六親不認(rèn)、張嘴就咬之外,更多的則是沒皮沒臉、活下去就好的“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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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飄忽,亂七八糟地東拉西扯,也仍舊想不出法子,賈璉只有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地將破壇香灌入口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更懶得數(shù)喝了多少杯,多少壺。
反正賈璉發(fā)覺手里的酒壺往杯子里倒不出酒了,便端起五斤酒的小壇子里再倒?jié)M一壺。待又喝空一壺酒,便又將壇子里的酒倒在壺里。
心中郁悶,酒也不解愁腸。
一個不當(dāng)心,正往酒壺里倒的酒灑了出來,將桌上寫著“破壇香”的素箋浸上了不少酒液。
賈璉順手一掃酒液,那素箋上的字跡頓時狼藉一片。
微醺的賈璉呵呵一笑:
“破壇香……破壇香……‘破壇香’三個字被叫‘破壇香’的酒給破了……
破了……支離破碎了,家破人亡了,破罐子破摔了,不破不立,破釜沉舟,乘風(fēng)破浪,勢如破竹,石破天驚……”
驟然間,賈璉心中一片雪亮!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所有的關(guān)鍵,在于一個“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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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時,忽聽院中有人輕聲道:
“平姑娘回來了?”
又聽平兒輕聲道:
“二奶奶叫我回來取東西?!?p> 賈璉心中一動,朝門外道:
“平兒,你進(jìn)來?!?p> 平兒不料賈璉竟然還沒睡,此時聽他喚自己,雖然心中不樂意,還是趕忙應(yīng)了聲“是”。
平兒進(jìn)了書房,只聞得滿屋酒香,心中更是“咯噔”一聲:
糟了!二爺獨(dú)自吃醉了酒,若是糾纏自己出了事,一旦給鳳姐知道,自己必定就要倒大霉。
之前那個與自己一道兒陪嫁過來的安兒,就是因?yàn)檫@個,被鳳姐叫人將她打個半死,然后丟出去配給個四十歲的獨(dú)眼老奴當(dāng)續(xù)弦。
而害了安兒的璉二爺,那時候卻王八脖子一縮,生死隨她去。
于是平兒只在門口站住,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才道:
“二爺有何吩咐?”
賈璉笑道:“怎么回回躲我都跟躲瘟神一般?”
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女孩兒,成日里都要周旋于鳳姐的霸道和賈璉的好色之間,早已游刃有余。
此時聽賈璉如此問,抿嘴笑道:
“二爺心里頭比我還清楚,何苦還要為難我說出口呢?”
賈璉雖不知安兒的事情,倒也明白平兒的難處,此時他原本也不是要占平兒便宜,便吩咐道:
“你關(guān)上門,我今兒要跟你說句體己話兒。
放心,我不跟你動手動腳?!?p> 平兒半信半疑,但也不敢拒絕,只好關(guān)上門窗,朝前走了幾步,卻在離著賈璉還有三四尺的地方,就停住不前。
賈璉也不勉強(qiáng),只淡淡一笑,將手在素箋上的“破”字上輕輕一敲:
“今兒夜里,說不得就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夜。
你是這屋里最明白事理、最懂得為人處世的一個,我有件事,還得交給你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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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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