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在那個一片祥和,沒有肌肉拉扯,沒有心跳過速,也沒有血壓波動的星球,雷樂群再次擁有了自己的幸福,這個詞眼是殘存的記憶,這是擺渡使告訴他的,“你不會有關(guān)于那里的記憶,一定是哪里出錯了”,他面無表情地說著,雷樂群想他估計對任何東西都是一樣的,看他的面部表情就知道,頭發(fā)花白卻沒有一絲皺紋?!拔以趺凑业轿业募胰??”雷樂群不相信自己可以找到皮皮和散了的妻子,“你自己知道”,擺渡使沒有不耐煩,就像機器人一樣,
雷樂群聽見有人叫他爸爸,不敢相信有點疲倦的眼睛,是眉梢?guī)б粋€疤痕的兒子,這個疤痕是有次隔壁鄰居家小孩在戶外用彈弓打鳥時造成的,啪的一聲,窗戶玻璃碎了,打中了正下面立著的皮皮,“滿臉都是血”,他奶奶都嚇壞了,在電話那頭哭,可是他分明覺得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長相一樣的人,他似乎是另一個人,他因快樂而亮閃閃眼睛一點都對不上雷樂群剛失去愛子的心情,“他不是我兒子,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見到他時他不是這樣子的,他滿眼恐懼,無助的手一直在抖”,擺渡使淡淡的說:“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記憶在這里是累贅,是包袱,這么說吧,相當(dāng)于你長了一個羅鍋”,他沒有笑,也沒有期待雷樂群會被這個比喻逗笑,徑直地推脫說,下次來時會帶著答案來。雷樂群在自己的院子前送走了擺渡使,這個院子的大門到讓雷樂群有點迷糊:還真的沒有離開,連上面斑斑銹跡都一樣,下雨時,雨滴打上去鐺鐺直想,和落在院子里磚面上完全不是一個和聲?!鞍职?,快來幫我修遙控汽車”,雷樂群被皮皮的話引離思緒,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皮皮一出現(xiàn)雷樂群就想到那雙噙著淚珠的眼睛,他很煩躁:“我不會修,你自己把他弄壞就自己試試看吧”,
“是你弄壞的!”,皮皮壓著火氣低吼道,“你和媽媽吵架時把它摔爛的”,“可是你的媽媽在哪?怎么不幫你”,雷樂群是真的不知道皮皮媽媽在哪里,他想,等她出現(xiàn)了我應(yīng)該認(rèn)識,這個更奇怪,他頭腦里似乎沒有她的痕跡。她穿什么衣服,有多高,多胖,是否戴眼睛,長頭發(fā)短頭發(fā),一片空白,就好像到步行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尋找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人。
“我們什么時候吵架,我怎么不知道?”
“你總說不知道,媽媽總說被你氣死,你們真有意思!”,皮皮很生氣,他的小拳頭在空氣里揮了一揮。爸爸去問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媽媽是誰,干什么的,雷樂群覺得怪怪的,心里有想從一個小孩嘴里能問出什么,他拔腳朝家里走去,屋子里的陳設(shè),布局再熟悉不過,吊燈燈泡好像昨天自己踩著凳子換上去的,估計還有自己些許恐高癥留下的緊張溫度,他挨個房門推開,可是里面沒有一個人影,還是去問問孩子,他這樣想著,轉(zhuǎn)身出院子,大門口剛好有人進來,粉色的上衣估計沒錯就是她了,
“哥”,藍(lán)色牛仔褲,黑色皮鞋,口紅,眼影,紅潤的皮膚好似云朵要飽和到出水,還真的是雷鈺,雷樂群被打的措手不及,和記憶中的雷鈺不一樣啊,她沒有慢吞吞地邁開步子,而是像風(fēng)一般地擦肩而過,徑直地到屋子里去了,不一會兒,一手努力拉住住腰間斜挎包的拉鏈,另一個手過來使勁地捏了一把雷樂群的胳膊,雷樂群迷糊地看著這一切,感受著錯亂的記憶帶來的眩暈。雷鈺憂郁的眼神突然洞穿他的內(nèi)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鈺也變了?
調(diào)度使對于再次被打擾,很是煩惱,他一個勁地摸著路邊的小樹,簡直無法在旁邊的椅子上坐定,左腳反復(fù)一腳一腳地鉆洞,都快成地鼠了?!澳憧梢栽囍谶@個星球嘗試新生活,我保證你的記憶最終會消失,這些該死的不和時宜的鏈接!”
“你說這些記憶是連接?不管怎么,真的很該死,我是說,我看著現(xiàn)在滿臉堆笑的小妹,就很好奇她到底怎么變得跟寡婦一樣?面對單純無害的皮皮,就滿腦子他掉眼淚,無助地抖得跟篩子一樣的情景,全是謎團,我腦子快短路了!”
“這我?guī)筒涣四?,不過,你也知道,總有特例,規(guī)則也會有例外,不不,我這么說,主要是告訴你,一定要好好適應(yīng)這里,盡快把眼下的例外忘掉吧,例外可以理解,但大家都不希望它延續(xù),我相信你是懂得”,他走的很快,跟他說漏的話一樣一閃而過。雷樂群感覺有點欣慰,不管怎么問題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一個巴掌拍不響,別擰的太緊,眉頭都擰壞了”,雷樂群最欣慰在媽媽這,真是知兒莫若母,都省了好多話。媽媽除了白頭發(fā)的數(shù)量,感覺沒變過,即便是在最后時刻,雷樂群感覺一只手把他的心攥了一下,
“以后怎么才好?”似乎爸爸去世時,也是這一句,她只是更忙了,每個家具都聽著她的念叨,不知多少遍了。如果它們有耳朵,估計都磨禿嚕了,它們估計還會羨慕雷樂群辛免于難。雷樂群很好奇,為什么媽媽在哪里都一樣?自打爸爸去世,她會說,你要當(dāng)心外面的人和事,他們看起來笑盈盈的,那個不是做做鬼臉而已,哎,她又說,不如就好好吃家里的粗茶淡飯,要不把胃口吃壞了,哎,似乎每句話都離不開一聲嘆氣結(jié)尾,這話還是老婆說的,哎呀,老婆,確實是她說的,老婆這個一片空白的印象里終于出現(xiàn)一個點,一個可觸摸的點,雷樂群激動地搓起了手。
“爸爸,你看爺爺給我修的車,我一定用它把虎子好好嘲笑一番”,雷樂群不確定這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是自己的爸爸,一股煩躁冒了出來。一個人如果從生活里消失很久了,我就默認(rèn)他不存在過,連同爸爸這個稱呼也一樣,他莫名地升騰起一股恨意,他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調(diào)度使說過,這是一個快樂的星球,一個沒有生死離別的國度,完整的人生就如初生的雞蛋沒有裂痕,可這分明就是一個帶著犄角的蛋,而爸爸就是不該有的犄角。調(diào)度使嘴角微微顫抖,努力掩飾自己的笑意,他開始像場下看戲的人一樣認(rèn)真打量起了雷樂群:“如果你失去所有的記憶,你的爸爸,媽媽,妻子,兒子就完美了,這里的生活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可是你在那個星球的記憶……我也沒辦法啊”,他裝出一副無奈的表情,故意拉扯著嘴角,“你知道,你的爸爸他…”他不肯說了,在雷樂群提起全部腦細(xì)胞時?!盎蛟S你可以幫我,我是說你如果愿意的話”,雷樂群說到最后一個字時自己都感覺聲音太小了,擺渡使如果在思考的話,那他的表情像是再說:“不難的,但我得找個理由說不,什么理由呢?”,雷樂群想:他知道一切答案,可他會怎么解釋自己的不想幫忙呢?有什么說辭拒絕我這個可憐的人?
調(diào)度使沒說話,帶著雷樂群坐上了黑色無人駕駛的汽車緩緩駛出綠色的草坪路隨即停在了一座白色木頭屋前,他指著門前躺椅上曬太陽的骨瘦如柴的老頭說:“他一直拒絕與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堅持要一個人待著,我猜他沒說出口的情況和你一樣”,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說:“我猜他還是不會說什么的,不過我也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崩讟啡壕芙^了調(diào)度使要把他送回去的請求,他
堅持要自己走回去,并到兒子的學(xué)校去看看,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學(xué)校就是順著這條道,退回去的第一個路口左拐,順著路走過了一個醫(yī)院就到了,“不過也怪,這似乎離家不近”,他感到一陣頭疼,隨之全身一陣寒顫?!翱墒菍λ齺碚f方便”,這句話沒有經(jīng)過雷樂群的思慮,跑了出來,她是誰?或許可以到這條路走走,叮叮,電話響了:“老爺子摔了,你快點回來吧”,電話那天聲音有點急促,似乎還想多說卻沒了下文。雷樂群順手打了一輛出租車,聽廣播的師傅匆忙之中只說了一句話,要收零錢,這加劇了雷樂群的緊張不安,他感覺那人像不忍直視他的不幸似的,故意躲避著。老爺子總是很討厭,雷樂群像是很熟悉這種老爺子帶來不幸的感覺,意料之中的事,天陰多下雨,下雨地多濕的感覺。同時這個老爺子是什么樣的人啊這個想法不停地在心里打鼓扣問。司機可以快點嗎?這話沒說出口。因為司機正從后視鏡里看著他。他抬頭轉(zhuǎn)向窗外時,剛好掃到了那雙眼睛,一動不動的眼睛。那眼睛好像再說,你裝作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可是我什么都知道。搞得雷樂群都想問他些什么?“你認(rèn)識我嗎?”
“不認(rèn)識,不過,你到了”,雷樂群發(fā)現(xiàn)是醫(yī)院,不是自己說的長壽醫(yī)院。“師傅你錯了,我要到華西醫(yī)院”,“不,就是這個醫(yī)院”,雷樂群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后視鏡里的眼睛,一個眼珠沒有動過。
“你太累了,去吧”,那個可以轉(zhuǎn)動的眼珠,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他笑了,可是雷樂群看出了他拙劣的掩飾。好比隨手拿來一張紙來遮擋自己臉的歹徒,他是故意的,至少無意遮攔。
“你好像話外有話,司機說多正常,不過你這樣,我倒是想問問,我怎么不感覺累呢?”,雷樂群盯著他的后腦勺,戴著帽子勒出一縷頭發(fā)的有態(tài)度的后腦勺??墒沁@后腦勺只留在了雷樂群的印象中,他就孤零零地站在了醫(yī)院的門口,剛才似乎有輛車的,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了。是真的累,可能是累迷糊了,不如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雷樂群跟著前面的兩個人進了醫(yī)院大廳,熙熙攘攘的人,來來往往。有一個人拖著一條腿罵罵咧咧。旁邊的一個婦女在抹眼淚,不過她別過臉去朝向一個男孩,那個男孩的臉像是有人在不斷抽他左臉耳光,而他在不斷躲閃一樣,一下,兩下,每三下就停一下子。雷樂群趕忙轉(zhuǎn)身朝另一側(cè)走去,他在想從那邊估計也可以到達(dá)大廳,不過斜對面來的一個人,坐著輪椅,朝他喊起話來:“讓開,讓開,剎車失靈了!”
這不是地獄吧,雷樂群咒罵到,卻忘記了自己為什么來這里,這里簡直混亂不堪,一點秩序,哪怕連個指示的人都沒有,
“你不要命了!先截肢吧”,一個女人沖手機大聲嚷嚷,這樣的話出自一個黑色披肩直發(fā)的嘴里,簡直讓雷樂群失去看她臉的勇氣,而那臉有可能露出絕世美顏的笑容。絕世美顏,身邊的絕世美顏,“絕世美顏是不可能做飯的,絕世美顏也不能讓做什么就做什么”,一顆虎牙露出笑容,一陣頭疼撕扯的雷樂群一陣顫抖。
“歡迎來到地獄”,一個標(biāo)示牌出現(xiàn)在雷樂群的眼前,什么意思?一個疑惑,不安,從胃里翻騰而起,四散到全身的肌肉,一陣僵直,像斷電一般,神經(jīng)再無對肌肉的掌控,他感覺身體里有個人癱軟了下去。“你這樣站著不擋道嗎?”一個大媽抽抽著眼睛邊罵邊走了過去,雷樂群尷尬地抖了一下眉毛,問詢怎么走路多少有點像調(diào)侃,還是僵著吧。
“你不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吧?”突然一個和雷樂群一模一樣的人站在他的對面發(fā)問,滿臉不懷好意,
“我是真的不知道”,雷樂群全身雞皮疙瘩都在給他發(fā)訊息,連腳指頭也在預(yù)警,
“別擔(dān)心,這是時間問題,剛開始大家都說自己無辜,不過,一個人怎么會無緣無故到這呢”,他四處環(huán)看,更像是在介紹這周遭,來往因疾病而變得無比丑陋的人,逐漸適應(yīng)殘疾而勉強露笑的人。“疾病讓人丑陋,不要看了,時間長了,連心也會變硬,你說是不是?”雷樂群實在笑不出來,但是總不能哭吧,只好撕扯著嘴角做出鬼臉,那表情就像在說:我也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墒悄菑埬樞σ庥骸安灰珦?dān)心,這是必經(jīng)之路,必經(jīng)的,從那邊到這邊都一樣,很多人在這里走丟了?!蹦菑埬樝Я耍讟啡赫苏?,想起了什么,可是一瞬間又沒了頭緒。一扇門吸引了雷樂群的眼球,他隱約覺得門后面有自己需要的東西,具體是什么,比如導(dǎo)醫(yī)臺,或是醫(yī)生,可是為什么沒有人進去,路過的人仿佛它不存在,他們就像對待一堵墻一樣對待它。他心想,這一切是無序的,那個老爺子去醫(yī)院了,皮皮的媽媽還沒有見到,真是像住在身體里的一只游走的疾病,時時蟲咬似的,反正一片黑暗了,不如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哌M那扇黑色的門。
牧羊人小克勞斯
喜歡的人剛好也喜歡你不一定幸運,但你討厭的人碰巧討厭你絕對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