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花轎離新娘子的家越來越遠,房前的光亮也越來越暗淡,新娘子眼前的紅色早已變作了血液干涸的色彩。
夜色正深,連月亮都潛進了山里,夜空里看不見星星,只剩下迎親隊伍的幾只火把照亮著這個不該明亮的時間。
新娘子一走,她的爹就蹲到了地上,像完成任務似的把長衫的領口扯寬。她娘則是捂著嘴,等看著花轎離得越來越遠,開始小聲哭泣起來。左鄰右舍早就被這喧鬧的聲音吵醒。躲在昏暗的被窩里閑聊了起來。
“老婆子,這家怎么這點來迎親了?”
“別提了,造孽?!?p> “怎么呢?這家許給誰了?”
“胡家?!?p> “胡家老大早有親了,老三才10歲,這明媒正娶是給誰娶的?。俊?p> “老二。”
“老,老二?真造孽啊?!?p> “聲小點,胡家的事哪是咱們能瞎聊的?!?p> “咱們在自己家里,他們管不上。你平時老是去村口扯老婆舌,咱們鄰居家是怎么答應這事的?”
“還不是去年歉收,他家交不上糧食。他家丫頭漂亮的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就被胡老爺看上了嘛?!?p> “老東西也真是不害臊。不敢娶小媳婦,拿死兒子當擋箭牌?!?p> “明眼人都看的明白。早些睡吧,明天還得做活呢?!?p> “咱家沒閨女,倒不用愁這個?!?p> “你兒子都20多了,還沒娶上。咱們管好自己的吧。”
“睡覺睡覺?!?p> 隨著迎親的鼓樂聲越來越遠,小村子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新娘的爹站起了身,扯下了身上的長衫,丟在了地上,露出了傷痕累累的上身。他剛要把門上的囍字也一并扯下,就被她娘給攔住了:
“喜娘過兩天還得再來一趟呢,別多事了?!?p> 一聽這話她爹的手就和腦袋一塊垂了下來,默默撿起了長衫,推門回了院里。一進院,那條失蹤多時的瘦狗就蔫頭搭腦的湊了上來,她爹一腳過去,那狗叫喚兩聲就灰溜溜的跑回了窩。
“狗東西,自家的閨女都護不住,連個聲都不敢吱?!彼R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罵狗,還是罵自己。
她娘走回了自己女兒的閨房,里面的喜燭都被吹滅了,屋里暗的什么都看不見,只留下了脂粉的氣味。她娘在屋里摸索著,幾樣值錢的家伙式都被當做嫁妝拿走了。她倒也沒多在意,這些東西本就都是胡家拿來的,等過兩天就是留下了什么,她也要丟掉。
她真正在乎的是那個拿黃泥和石頭糊出的小床。那床上還有姑娘留下的被褥,她娘抱著那床破舊的被子,默默地把眼淚給抹在了上面。
哭了一會,她娘干脆就躺在了女兒床上,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夜色還是那么深沉,屋上的幾個燈籠早已讓她爹給摘了,全丟到了狗窩邊上。
左鄰右舍都已入眠,但兩個老人今晚怕是睡不了覺了。鑼鼓聲已然聽不見了,蛤蟆的聒噪再一次占了上風。老人常說,蛤蟆叫,雨就到。果不其然,在村莊附近的林子里就下起了雨。
迎親的隊伍正好趕上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火把全被澆滅了。幸得雨下的不大,胡家的賞錢也足,轎夫們沒撂挑子,仍默默的抬轎向前走去,只是鼓樂的聲音沾了幾分濕氣,老是錯音,不如之前賣力了。
這片林子本就極深極密,只有些小道可以通過,這下了雨更是難走。轎夫深一腳淺一腳的踏著泥巴,帶起泥水混著雨和汗一起落到地上。
雨是一會就停了,但也是不趕巧,雨剛停就起了大霧。轎夫們看不見前路,只能靠著有經驗的老人來認腳下的路是不是正途。喜娘一面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面心里發(fā)焦。生怕自己誤了時辰,到時候討不著好,還要落個禍患。轎夫則是默默的趟著泥走,反正他們不管那些,送到地方就成。
新娘子坐的轎子一顛一顛,顛的她快吐出來了。她再掀開蓋頭,看著外面,卻發(fā)現(xiàn)視野和蓋著蓋頭差不多,就能看著身邊的那些轎夫和樂手,濃霧之中,新娘子連周圍的樹都看不見。
不過,在前方的濃霧之中,又隱約傳來了一陣鑼鼓的動靜。幾個樂手一聽就知道是同行。不過這鼓聲沉重,鑼聲破碎,嗩吶更是尖細刺耳,這樣的樂隊竟都有人請,這不禁激的樂手脾氣上來,把樂聲吹的比剛才迎親前還響亮。
喜娘也驚住了。這三更半夜,除了胡家,竟還有同行?這點的婚事可都不吉利,喜娘便大聲的喊:
“新娘見新娘,兩家喜洋洋。不知道對面是那家府上???”
濃霧里沒有半句回應,只是聽得鑼鼓越來越響,嗩吶越來越尖。眾人就知道是兩伙人越走越近了。喜娘又喊了一遍,這回干脆帶上了胡府的名號,可仍沒得到個回應。
喜娘低聲罵了一句,就想發(fā)作。但這會一個老樂手聽著對面的曲子聽出了些門道,打了個哆嗦。這老樂手連忙止住了嗩吶走到了喜娘邊上說:
“聽著不對啊。老頭子我吹了一輩子鳳求凰了。這對面吹的明明也是這曲子,卻越聽越悲。大霧必出妖孽,更何況這時段,生人回避,我看這對面有點不對勁啊。”
喜娘聽了這話,滿肚子的氣一下子就化成了冷汗,從后背散出。她只聽得這鑼鼓聲越來越近,又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著實是不對勁,哪有人家這點迎親的?胡老爺這是胡來的,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這窮山惡水難保不出些妖孽,這要是自己撞上了……
喜娘也打了個哆嗦,心里咒罵自己被胡家的十兩銀子沖昏了腦子,這活都敢接。但現(xiàn)在琢磨這個也不是辦法,便干脆喊著轎夫快些趕路。可這會路上泥濘,就是轎夫玩命走,也快不起來。
眾人只聽著樂聲越來越近,這曲聽著也越來越像是喪樂而不是喜樂。轎夫們開始交頭接耳的說話,走的是越來越快,簡直算的上是跑了,帶起的泥點拍在了花轎上和轎夫的臉上,也沒人在意。
天色顯得更暗了,霧氣也比剛才更濃。轎尾的轎夫看不著轎頭的領隊,隊前的喜娘也看不著隊尾的樂手。樂手們估計也都聽出了不對,鑼鼓聲越來越響,不過已經沒什么章法了。只是在給他們自己壯膽。
對面的鑼鼓聲和嗩吶聲越來越近,眾人仍分不出聲是哪個方向傳來的。就在這難以忍耐的時刻,不知道是誰頭一個喊了句:
“妖怪!”
隊尾的樂聲戛然而止,使得整個森林里只回蕩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曲調,近的就像是從眾人身邊傳來的似的。喜娘尖聲叫了起來,就像是給眾人下了命令似的,連轎夫帶樂手奔命似的四處逃竄。
只見那鑼手把鑼朝遠處一丟,直接磕在了一個轎夫腦袋上,嗡嗡的響個不停,給他砸了個眼冒金星。喜娘叫起來沒完沒了,腳也沒停下,一邊跑一邊從頭上身上往下掉零件,一個鼓手踩著了喜娘掉的簪子,摔了個狗吃屎,腦袋直接栽進了鼓里,發(fā)出了砰的一聲。
眾人慌亂的四處奔逃,不一會,就只留了花轎在森林中央。樂聲仍在一點點靠近,幾只烏鴉見人走開了,便落到了花轎頂上。試探著啄了兩下,怕是吃了痛,伴著樂聲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