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似比往年冷些,還沒到年尾就在飄著鵝毛雪,近來傷風寒的人多了,我大抵忘了某件重要的事情,貓兒竟找上門來,一直繞圈圈,本以為它是餓了,喂了它幾片肉,它并不吃,仍是在地上轉(zhuǎn)圈圈,我才想起這么些天沒去探望李叔,遂換了厚靴跟著貓兒前去。
一進門,只見李叔癱坐在搖椅上,臉上憔悴了許多,見我來了,又要強撐著起來,我去扶起他,他全身也沒力,只能貼著我的耳朵說:“冬華,我大概到頭了,活了,這么久,也覺著活夠了,以后村里就靠你了?!蔽衣犃T只撲通跪在他面前,腦中一片空白,叫也叫不出,哭也哭不出。
貓兒安靜地躺在他腳邊,滿是絨毛的尾巴掃著我的膝蓋,像是在寬慰我,又像是告誡我不要打擾他的主人。我訥訥地把座機旁的電話簿打開,看到了李秋實的名字,便揣了出來,按了他的號碼。
“喂,誰??!”只從電話里也能想象那頭的男人生氣突來的電話鈴打擾了他睡覺。
“你爸病了,快回來看看吧?!?p> 他聽后驚了一大跳,似乎忘了自己還有個爸,料到他可能會拒絕,正要掛電話,他竟答應了下來。翌日他果真坐了早班飛機回來,一見他的穿著就知是城里人的模樣,說起話來也撇不開上??谝?,張口閉口就是儂怎樣。
隨后又來問我為何在他家之類,我一一答了他,細看時我倆確實是相似的:大長臉,細窄的眼睛。村里人參觀動物園似的把他圍了起來,他也毫不在意,只管他們看個夠。在院里和大家攀談地差不多了,才去里屋看他父親,見他父親只能動動眼珠子,才大聲哭了幾次。
圍觀的人還在看李秋實的哭相,我便偷溜出來去摸李叔的脈,料定是病入臟腑,恐怕無力回天。他慌張著要把李叔送到上海去看病,我想老爺子一定也想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了,便去勸阻,他是不聽的,倒反駁起我來:“儂一個外人懂什么的啦,這是我爸,關(guān)你什么事!”
我正要開口,朱廣卻替我罵道:“你真不是東西,你爸都這樣了,就不能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嗎!”
“我的事情你別管的啦,我有錢,一群鄉(xiāng)巴佬。”
他的嘴臉使我想起當日的李叔侄兒,他倆竟像一個娘胎出來的。我一時也不知去上海是對是錯,真的要讓他在插滿各式管子的病床上死去嗎?媳婦兒在一邊扯著我的衣角,小聲說:“你還是別管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萬一救回來了呢,就讓他試試吧。”這話也在理的,只是我心里仍是不愿李叔奔波。
終究是讓李秋實帶走了李叔,那貓兒也不舍,它難過時還能跳進家里嗅一嗅他的舊衣,而我只能站在這被李秋實鎖上的大門前回想昔日的場景。一周了,沒有聽到李叔的音訊,我只好打通李秋實的電話,問他一些情況,他有些不耐煩起來:“這個情況就是沒有好轉(zhuǎn)也沒有惡化,還有,我爸成天念叨秋子梨,秋子梨,是什么東東,你快寄點過來?!蔽覇査说刂?,卻不想這樣捎給他,裝好八月摘下的秋子梨后找媳婦兒支了些錢,買好火車票往上海去了。
到了上海,便能了解寸土寸金的內(nèi)涵,四下林立的高樓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初來城里,也不懂規(guī)矩,處處被人笑話,才知在這里的生活不比農(nóng)村舒適,那些小狗兒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毛發(fā)蓬松亮麗被主人抱在懷里,我以前沒見過,便覺得好笑。
問好了路,轉(zhuǎn)了幾個彎就到了醫(yī)院,氣派自是不用說的,只怕人多眼雜,掉了東西,又把手中的包袱拿到胸前,不多時見到了李叔,他比之前瘦了些,脖子卻腫脹了起來,我打開包袱,把秋子梨切成小塊喂他吃了一口,他精神便好了起來,頭腦也清楚了些:“這個味道,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嘗過了?!逼饺赵挷欢嗟乃指抑v了許多事,他怎樣學醫(yī)的,怎樣當知青的,妻子怎樣過世的,自己怎樣一個人扶養(yǎng)兒子,我聽地無不動容,卻也知這是回光返照,今日一見怕再不能見了。
剛回到興安嶺,就接到電話說李叔走了,我還有些心里準備,只是村里的鄉(xiāng)親聽了受不住,好幾位年齡大的老人都暈了過去,遺憾地是李秋實決定獨自處理李叔的后事,我們只能無能為力地,什么也不做。
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在門前種顆秋子梨——緬懷我的父親,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