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池澈前往淮州治水已有足足兩月。
對于池澈和柔貴妃的糾纏,施暮雪心里早就隱約有了答案。
至于為什么提醒楚挽歌,施暮雪自己也不從得知。
或許是報答,或許是別的。
天空灑下淅淅瀝瀝的小雨,燥熱的空氣一掃而空,迎來久違的涼爽。
晶瑩透亮的雨滴像是天空的眼淚,不間斷地從房檐上砸下。
施暮雪放下茶杯,與來人對視,單刀直入,“柔貴妃是不是你的人?”
“是?!背聊男南袷谴巴饴湎碌挠?,池蜉游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答得坦率。
施暮雪并不驚訝,只是繼續(xù)問:“你和父親到底瞞了我多少?”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出宮,來的就是這間茶樓。那時我們也像現(xiàn)在這樣,一起聽雨?!背仳菝炜粗┠貉┎凰茝那暗碾p眼,刻意避開此刻沉重的話題。
“殿下?!?p> “請先回答我。”
施暮雪的聲線像是刀子劃過冰面,又薄又冷。一時之間,池蜉渺竟然不敢輕易地回答。
“沒有?!?p> “是嗎……”施暮雪面色晦暗,看著茶水中倒映的自己,反問道。
琴弦崩裂,樓下倏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兩人心照不宣地移開對峙的目光,側(cè)目看去,打破此刻逐漸結(jié)冰的凝重氛圍。
“美人,要不要和哥哥玩玩?。俊币粋€油光滿面的男子強(qiáng)硬地拉住樂姬彈奏的手問道。
那個大腹便便,衣著華貴的男子是都察院御史的獨(dú)子吳光。惡名遠(yuǎn)揚(yáng),仗著自己父親有錢有勢,到處強(qiáng)搶民女。
“公子,小女已經(jīng)有家事了……”樂姬說話的聲音顫抖,下意識地抽出手,卻被他按得一動不動。
吳光臉色瞬間變化,一個巴掌甩在樂姬瘦削的臉上,怒道:“爺這是看得起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樂姬摔倒在地上,委屈的淚水涌了上來。掌柜和伙計有苦不能言,礙于他的身份,不敢出面阻攔。
有兩個喝茶的年輕男子出現(xiàn)擋在了樂姬的面前。他們的手撫上佩劍,身姿挺直,毫無懼色地直視吳光。
其中一個男子開口,毫不遮掩嘲諷,“大庭廣眾,公子這是做什么?”
“爺要做什么,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少管閑事?!眳枪膺@種場面見多了,依舊趾高氣昂。只要他們知道他的身份,還不是得夾著尾巴走人。
另一個男子二話不說,直接給了吳光一腳。
吳光頓時狼狽地?fù)涞乖诘?,無能怒吼道:“你!你們還愣著干嘛?給我打死他們!”
吳光的侍衛(wèi)與兩個男子扭打在了一起,場面頓時亂成了一壺沸騰的茶水。
施暮雪和池蜉渺緘默著,端坐在二樓隔岸觀火。
銹跡斑斑的枷鎖被打開,氛圍再度變得微妙。此刻的場景撥動兩人埋藏于塵土的記憶,最是深有感觸。
那躲在兩男子背后心切的人,不就是當(dāng)年的池蜉渺嗎?
而那個愿意在人潮中挺身而出,與人對峙的人,不就是施暮雪嗎?
場面很激烈,吳光躲在后面一直叫囂:“快給我殺了他們!”
池蜉渺默默走下樓去,道:“住手?!?p> 吳光不屑道:“你算什么東西?信不信連你一起揍?”
池蜉渺拿出令牌,言簡意賅,“是嗎?”
吳光掃視令牌一眼,方才的囂張氣焰全無,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慌忙撲上去制止,“快停手!”
連同看熱鬧的人都一齊跪下,池蜉渺面無表情,甚至沒有給他一個多余的眼神,徑直朝門外走去。
“以本王的名義,全部送去衙門?!?p> 施暮雪的視線落在眾人誠惶誠恐的表情,不禁失笑。
果然,這世上所有東西與權(quán)力相比,都只能被踐踏。
還不等吳光求饒,池蜉渺和施暮雪就已來到屋檐下。
忽然來的雨,而傘,只有一把。
賣花的小女孩看準(zhǔn)時機(jī),跑到池蜉渺身邊。她揚(yáng)起兩個酒窩,笑起來像是蜜餞那般甜蜜,“大哥哥,給您夫人買束花吧!”
池蜉渺愣了一下,沒出言解釋,只默默拿出了一袋銀子給她,似乎是默許了女孩的說法。
“大哥哥還給你,錢多了。”小女孩把花遞給池蜉渺,從袋里拿了一些錢,把錢袋子還給了他。
池蜉渺:“你拿著吧?!?p> 小女孩見狀也不再推脫,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感激地看著池蜉渺,不停鞠躬,“謝謝大哥哥!祝您和您夫人長長久久!”
待到女孩走遠(yuǎn),施暮雪方才開口:“你已經(jīng)達(dá)到你的目的了,還想做什么?”
池蜉渺不答。
“我首先是我自己,后才是你們的棋子?!笔┠貉伍_傘,窒息的語言沒有任何怨言,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喉嚨像是堵了棉花,咽不下去,更吐不出來。兩人同撐一傘走在雨中,池蜉渺依舊不答。
一陣涼風(fēng)拂面而來,將施暮雪的聲音吹得零零碎碎,“大皇子他們死有余辜,但是五皇子是無辜的。他對你造不成任何影響,也是活生生的人?!?p> 最后一層防線被施暮雪點(diǎn)出,池蜉渺依舊說不出一個字。
“你想做什么,我不會再多問?!?p> “我只想請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池蜉渺喉結(jié)艱難滾動,聲音飄渺到自己都有些聽不清。
施暮雪與他擦肩而過,道:“不要傷害楚挽歌?!?p> 池蜉渺身子一僵,一人立于雨中,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施暮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利刃,在池蜉渺怯懦的內(nèi)心上面刮出血淋淋的脈絡(luò)。
纖長的睫毛擋住池蜉渺的眼睛,投下小片陰影,施暮雪并未看清他現(xiàn)在的眼神。
施暮雪棄傘逆行在雨中,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隔絕,周圍的一切風(fēng)云變化,模糊不清。
她伴著雨露,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直走向立于街頭的那個人影。
那人撐著傘抬起頭,露出帶笑的唇。
“施暮雪,等一下?!背仳菝旌暗?。
細(xì)雨纏綿在施暮雪的兩肩,她背對著他停下,只露出半張臉,沒有轉(zhuǎn)身。
風(fēng)撩起施暮雪的發(fā)絲池蜉渺透過她看到了遠(yuǎn)處等候的人,頓時如鯁在喉。
是楚挽歌。
從前種種,似乎在現(xiàn)在看來那么無足輕重。
這一刻,池蜉渺終于明白。
有些事就像潑出去的水,無論怎么用力挽回,都再也無法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