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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浮生

第62章 畜牲道

晚明浮生 高野舞 4118 2022-09-05 23:58:23

  “響馬賊?”

  看到李師道的第一眼,王老狗臉色溫和了許多。

  “道臺,您活啦!”

  李師道也十分高興,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雖然仇恨這老東西經(jīng)常打自己,但李師道也不得不承認,只要老東西有一口氣在,這些甘肅軍就是再怎么拉垮,也能維系成一個整體。

  而且只有老狗活著,他也才好狐假虎威啊,再看老狗原本蒼白的臉上似乎恢復(fù)了一絲血色,史可法把著他的手腕子,也感受到了漸漸有力的脈搏,不禁喜道:“道臺活過來了!”

  說罷抓過葫蘆,往老狗嘴里喂水。

  但當(dāng)他的手無意拂過王正賢額頭的時候,聲音卻又陡然變調(diào)。

  “額頭怎地這么燙?”

  李師道也趕忙去試額頭體溫,老狗果然發(fā)起了高燒,勉強跟史可法問了一嘴軍情,得知一萬多甘肅兒郎全軍覆沒,登時一聲大叫,當(dāng)場昏死過去,口鼻耳眼竟然同時來血。

  “道臺!道臺!”

  史可法帶著哭腔,趕忙掏出手絹,雙手顫抖著擦血。

  無論如何,老狗的性命暫時有了保住的既像,雖然高燒不退,也比之前將死之時要強上了百倍千倍,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便是退燒和降溫。別是搶救過來了,卻燒成了植物人。

  中午的時候,吳少誠帶著偵查騾騎軍趕回菩提鎮(zhèn)戰(zhàn)場,尸橫遍野的慘狀讓他心驚肉跳,心里不禁暗自慶幸,幸虧來的晚,若是來得早些,與流賊撞上,一番你死我活就難說了。

  經(jīng)過一番商議,大伙兒決定先去北邊的甘泉縣落腳,西邊富縣很有可能已經(jīng)落入流賊之手,眼下賀虎臣駐軍平?jīng)觯嗜€在官軍控制之中,應(yīng)該是距離菩提鎮(zhèn)最近的安全城池。

  結(jié)果大隊人馬剛走出沒多遠,便斜刺里沖出一隊人馬。

  人馬驍銳,殺氣騰騰,李師道陡然一驚,血色天空把一切變得刺眼,雖然看不真切,卻也感覺得出這些人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李師道隨即發(fā)令變陣,準備迎敵。倉促之間,士卒們以為流賊殺回槍,頓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你看我看大家看,軍陣半天組不出來。

  李懷仙又是尷尬又是氣急敗壞,原本下午追擊流賊斥候那一出戲,使他隱隱覺得臉上有光,好讓大伙兒知道,指揮使的親兵隊長可不是普通的軍將!風(fēng)頭全讓他一個人出了。

  誰知臨了晚節(jié)不保,不過半炷香時間,那股騎卒殺到近前,待看清對方不過百十騎,羞得李懷仙恨不得打個洞鉆進去,自己好歹也是八千人,卻讓一隊殘兵嚇成這副德行!

  各種念頭嘣出來,李懷仙熱血上腦,高聲斷喝道:“兒郎們,跟俺沖??!”

  雙腳踩馬鐙,使勁一夾馬腹,韁繩抖開,胯下騾子便騰的竄了出去。李懷仙身邊的親兵也緊隨其后,跟著呼喝而上。李師道看到這股殘兵沖來,一開始也嚇了一跳,以為是王嘉胤殺回馬槍,那他們的處境真就不妙了。可定睛細看,對方大纛分明是明軍的猩紅戰(zhàn)旗,只是上面影影綽綽幾個黑字看不真切。與此同時,史可法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滿含著驚喜的大叫。

  “是錢總兵!”

  陜西姓錢的總兵只有一個,那就是陜西鎮(zhèn)錢中遠!

  果然,騎卒越來越近,血陽余暉下,迎風(fēng)獵獵的猩紅旌旗上,幾個漢字也清晰起來,赫然便是陜西總兵錢。李師道扶額,這廝又是哪里來的?這幅狼狽相,莫不是中了埋伏?

  李懷仙這時也發(fā)現(xiàn)這股殘兵不是流賊,及時收住騾子通報本部軍號。

  只見迎面一騎飛奔過來,馬上武士單手執(zhí)韁,渾身鮮血。如何單手持韁?李懷仙細看之下,但見他左臂已經(jīng)空空蕩蕩,竟然早已被齊肘削斷!傷雖如此,武士卻面不改色。

  隔著幾十步距離,史可法便迫不及待的揮舞雙手大聲呼喊著錢中遠。

  具裝戰(zhàn)馬很快飛奔過來,烽煙之氣隨之彌漫,一股莫名壓力使得士卒們都有些不安。

  那馬上武士,正是陜西總兵錢中遠。

  只見他單手執(zhí)韁立馬,衣裳甲胄斑斑血跡,左肘傷口被布條緊緊纏著,被血染透干涸,已經(jīng)發(fā)黑。鐵盔陰影下的臉,透著讓人發(fā)寒的冷峻,一雙眸子若隱若現(xiàn)射出陣陣精光。

  他看到了史可法,也看到了李師道,唯獨卻沒見到王正賢,不禁慨然一嘆。全軍覆沒之前,王正賢四處報急求援,結(jié)果友軍要么被流賊纏住,要不就是觀望不進不肯來救。

  駐扎在甘泉縣的錢中遠得到急報,果斷率五千精兵來援,不想?yún)s在路上遭遇張獻忠、神一魁、九條龍、虎豹狼等部悍匪伏擊,五千將士拼死力戰(zhàn),一千多人被殺,等趕來菩提鎮(zhèn),已經(jīng)只剩三百余騎??囱矍斑@支部隊并無作戰(zhàn)痕跡,錢中遠搖頭嘆息:“賊勢眾,王……”

  史可法把話接過來,感慨道:“萬幸!”

  “此話當(dāng)真?”錢中遠眼睛里射出灼熱的希望來,他跟王正賢沒有交情,純粹是本著不能坐視友軍不管的一腔熱血來救。此刻聽說王正賢竟然還活著,嘴里不禁長長出了一口濁氣。

  “千真萬確,是這位李將軍率先從宜川來援!”

  史可法一指身邊李師道,錢中遠這才仔細觀察起李師道。

  “你有多少兵?”

  不等李師道說話,李懷仙搶先道:“八千眾!”

  “哎!高迎祥南下了!”

  錢中遠聽罷,突然說了一句。

  李師道如遭雷擊,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

  ……

  黃昏暮色時候,甘泉縣城外拔起了連綿軍帳。

  中軍帳里,史可法急的坐立不安,王正賢仍舊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不醒。不但如此,連錢中遠這硬漢都扛不住倒下了,亦是燒得說起了胡話,李師道匆匆命人料理草藥煮湯。

  甘泉縣令是個膽小鬼,眼見城外來了這么兵,嚇得早早就關(guān)起了城門,不管官軍還是流賊,只要是帶刀的,一概不準進城。李師道帶著李懷仙等人趕到城下,任憑史可法磨破了嘴皮子,那縣令還是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最后史可法只得求那縣令,別人可以不進,甘肅兵備道王正賢和陜西總兵錢中遠身受重傷,希望那縣令能通融一下,把人放進去療傷休養(yǎng)。

  可惡的是那縣令還是不許,說是怕引來流賊攻城報復(fù),萬一害了闔城百姓,他萬死也贖其罪,因此請他們另去他縣。把史可法一介進士文官氣得跳腳大罵,最終也是無濟于事。

  李師道大怒,當(dāng)場就要揮師攻城,要把狗縣令抓出來殺死!被史可法死死攔住。李師道無奈,一番琢磨,索性便在城外安營扎寨,一通忙活,直到掌燈,大軍才算安定下來。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讓所有人都揪心的一幕,錢中遠在中軍大帳議事的時候,當(dāng)眾直直倒地不起。眾人扶起他,這才發(fā)覺渾身滾燙,想必是他一直強忍身體痛楚直到現(xiàn)在。

  李師道很清楚,錢中遠高燒不退和他斷臂推不開關(guān)系,接下來更還有感染這一關(guān)要過。兩個重要人物,全都昏迷不醒,生死難料。還有更讓人擔(dān)憂的,錢中遠昏迷前,曾只言片語提及,高迎祥大軍南下,應(yīng)該是要跟王和尚會師,看來王自用那廝有新動作,想擊潰楊鶴。

  李師道又檢查了一遍老狗,老東西沒有半點蘇醒的跡象,在場甘肅將領(lǐng)無不嘆息搖頭,說起戰(zhàn)場形勢,想到今后一片黯淡,被人隨意拿捏派去送死,竟然有好些軍官落淚。

  望著血色天空,李師道沒來由的一折害怕。

  四月不雨,草木枯集,老百姓爭采山間野草為食。

  其粒類糠皮,味苦澀,食之僅可以暫不死,一月以后草吃盡,則剩樹皮為食。諸樹唯榆差善,雜他樹皮以為食,亦可稍緩其死。尋月樹皮再盡,則又掘山中石塊,粉碎為食。

  其石名青葉,味腥膩,少食輒飽,不數(shù)日則墜死。

  最可者,如甘泉,有尸場一處,每皂必棄二三兒女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土者。至三日,則所棄之子,無ー生。雖如此,還有如是棄之。

  于是死女枕藉,斃兒遍野,尸水成河,尸氣熏天。

  甘泉外有坑,每坑可容數(shù)百人,以掩兒骸。

  李師道帶兵來時,已滿五坑有余數(shù),數(shù)里以外不及掩者,更不知其幾。

  小縣如此,大縣可知,一處如此,他處可知。

  半夜李師道出去巡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多父母抓著自己的兒女跟對方夫妻交換。

  把自己的兒女換給別人,把別人的兒女換過來。李師道路過的時候,不少士卒正在吃喝。

  城下一座草棚里點著馬燈,昏暗火光下,里面還縮著一群小兒。

  有男有女,小者七八,大者十四五,都是赤條條的,看來這里就是屠宰場了。

  “還想這些干什么?!”

  李師道坐在不遠處,豎耳聽著屠宰場里的動靜。

  “是啊,”

  那個女生坐在墻角,也是一根紗線都無。

  草屋里無人說話,李師道能聽見她淺淺的呼吸。

  “你被吃后,下一個就會輪到我,留在甘泉不過是等死罷了?!?p>  一開始說話的那個小男孩再次抓住女生的手,低聲道:“只有逃出這里才有一線生機,外面來了一群官兵,找他們興許能活命,不管你怎么說,今晚你必須跟我一起走。”

  女生還是沒有說話,她的性格就像是潺潺的溪流,讓人生不起氣,自己也對一切看淡,明凈的笑容,堅毅的神色,掩飾不住她眼底的復(fù)雜,李師道明白,她心中有無數(shù)話語想要對小男孩說,但是卻不知道從何開口,她靜靜的看著他,似乎是想把這張臉刻在腦海里。

  “從兩個月前開始,縣里的小兒就越來越少,你知道為什么嗎?”

  女生搖了搖頭:“我們在他們眼里,”

  沒有秩序,沒有道德,在這里只有最強壯的人才能活下來。

  她看著他,那復(fù)雜的眼神,直到現(xiàn)在,李師道才慢慢讀懂:“我們的命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之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被殺死”女生把這一切看得甚至比李師道還要透徹,對于她這個年齡段來說,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城里的每一個人都活得像畜牲一樣,或者說每一個人都是等待被宰殺的畜牲,誰也逃不出去,就已經(jīng)是注定的了?!彼晕⑼nD了一下,聲音有了變化:“沒人會允許圈養(yǎng)的家畜逃走,草屋周圍全都是大人,我們擅自離開,一旦被抓住,”

  留下來是等死,逃出去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存活。女生不愿意為了自己百分之一的生還幾率把弟弟拖下水。在她心里,甚至可以說在每一個人心底,都還保留著一絲僥幸。

  災(zāi)難可能“明天”就會結(jié)束。

  李師道發(fā)現(xiàn)這大明就是活生生的畜牲道,似乎一直在重復(fù)著那些恐怖的故事。耳邊傳來女生的聲音,李師道看著她略有擔(dān)憂的眼神。

  鬼使神差之下,竟然拔刀出鞘,上前掏出一百兩銀票,道:“這群小兒我買了!”

  操著菜刀的女人跑出來,邊跑邊叫道:“銀子不行,得拿糧食來換!”

  幾個士卒笑嘻嘻道:“那女人,你知道他是誰嗎?還敢跟他討價還價?。俊?p>  不料李師道并未發(fā)作,點頭道:“可以,一共三十七兒,我給你三百七十斗麥子?!?p>  說罷不再猶豫,左手一把抓住女生手腕,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跟我走!”

  手被女孩抓住,她掌心的溫暖,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

  李師道再抱起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沖草屋里喝道:“都跟老子走!不然吃我一刀!”

  回頭再看向手里女生,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趙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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