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象征性掙扎了兩下便不再反抗,任由李師道抓著她的手朝軍營走去,倒是那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被李師道粗暴的抱在懷里,以為要被大人們宰了,嚇得哇哇大哭。
“閉嘴!再叫殺了你!”
李師道虎眼一瞪,小男孩兒就收了哭聲,只是臉上猶自驚恐。
其他小兒跟在后面,李師道左手抓著趙侍劍,右手抱著小男孩站在路邊,等背后三十五個小兒都走到自己前面才跟上去。那些大人在遠處打量,吃肉的人們也像看傻子一樣。
回到軍營才發(fā)現(xiàn),天上陰云籠罩,似乎神靈震怒,飄起了崇禎二年的第一場雨。
“這場雨像是在送行,也好,下的大點吧,最好能沖刷掉屠宰場的痕跡?!崩顜煹勒驹谵@門口,看向黑暗中的縣城。
在天災人禍的席卷之下,這里徹底變成了地獄。小男孩手里拿著一個茅草娃娃,好似在說些什么。捆綁草娃娃的頭發(fā)已經(jīng)崩斷,空中飄著枯黃的茅草,看了讓人覺得好凄涼。
李師道把這些小兒交給李懷仙,讓他安排食宿,整身衣裳避寒遮羞。不論男女,三十七個小兒,都是赤條條的,渾身一根紗線都無??吹节w侍劍那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軍卒們大聲喧嘩起來,還有不少人趴在圍欄上看,被李師道操起刀背一陣亂打,這才作鳥獸散去。料理完事情,李師道昏昏睡去。
結(jié)果合上眼不到一個時辰,吳少誠便闖了進來,失聲道:“斥候急報!北面三十里偵查到敵情,高迎祥那廝殺來甘泉了!估計是來找錢總兵和咱家王老狗的,想斬草除根!”
李師道大驚,當即下令擊鼓聚兵,隨即又找到史可法,交辦道:“高迎祥那廝來滅口了,史書記快給錢總兵和道臺找身士卒衣裳換上,你也把官服換了,外面有驢車!”
史可法不敢怠慢,轉(zhuǎn)身鉆進帳里把王老狗背了出來。錢總兵則被他的親兵隊長高信一背著,陜西鎮(zhèn)三百殘部騎卒也迅速集結(jié)。
時值午夜,甘肅軍與高迎祥相距不過三十里。
李師道敲響警鼓,準備立即帶兵跑路,武威軍士卒畏懼李師道,都撐開睡眼,忍住連日行軍打仗帶來的渾身酸痛疲憊,一個個小小而快快的挪動腳步,抄起家伙就開始拆營。
半個時辰后,武威軍三千人馬全部集結(jié)到位,結(jié)果不料冷士貞的朔方軍和楊天華的中衛(wèi)軍都犯起了病,將士個個都說困,非得要睡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跑。
冷士貞和楊天華也是可憐,手里既沒錢也無糧,如今上官王正賢半死不活,只能瞠目結(jié)舌看著部下軍卒倒頭大睡。
李師道巡營過來,老遠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毀了,毀了,畜生們起來,教你睡!”
楊天華帶著親兵們做叫醒服務,拿鞭子抽,用腳踹,操刀背砍,口里叫苦道:“天耶!這里是甚么去處,高迎祥那廝已在三十里外,你們卻在這里貪睡?起來快走!我打你!”
士卒道:“你便把我剁做七八段,其實也去不得了!”
楊天華鞭子劈頭蓋臉亂打,卻是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無可奈何直大哭。
“放火,燒營!”
李師道恨鐵不成鋼的看了楊天華一眼,抬手將手里火把甩出去,當先燒起一座軍帳,里面酣睡的十幾各士卒頓時提著褲襠大叫著跑了出來,李懷仙等人見狀,也是有些有樣。
再過了半個時辰,八千人馬終于集結(jié)完畢。
天上雷鳴電閃,漸漸的雨也大了。
冰冷的落在臉上,順著脖子滑進衣領(lǐng),李師道身體逐漸麻木,開始機械性奔跑。亡命天涯的感覺很不好,疲憊饑餓好像慢慢勒緊的繩索,士兵們臉色發(fā)白,腳步踉蹌。
“不能停!”
李師道咬著牙,騎著騾子在樹叢之間艱難前行。
沒辦法,要想不撞上高迎祥,大軍就只能先上山鉆林子。延安不能去,沒有任何工具,史可法只能根據(jù)記憶中的路線,前往黃土高原深處,他知道的唯一一個小鎮(zhèn)——下寺河。
為了防止迷路,大伙兒決定先到下寺河,然后再考慮下一步計劃。史可法挑的這個地方也還不錯,離延安只有百來里,離保安縣更是只有七十里,保安縣就是后世的志丹縣。
雨夜里的深山老林簡直就像一張血盆大嘴,一路幾次遭遇夜行大蟲,被叼走了好幾頭畜牲,狼群也尾隨在大軍后面,綠幽幽的眼睛,宛如一雙雙鬼眼,窺探著李師道一行。
史可法背著錢總兵,吃力的跟在李師道身后,李師道背著王老狗,跟吳少誠等武夫大步走在前面開路,李懷仙照顧著小兒們,防止這些孩子走丟或是被狡詐的狼偷偷叼走。
由于下雨不能舉火,大軍只能摸黑前進,一路上怨聲載道,不時有人一腳踩滑,之后便如滾山石一般栽進灌木叢。
史可法背著錢總兵艱難前進,瘦小的身軀幾次險些墜崖,步伐也是越來越沉重,卻是強撐著不吭聲,李師道看在眼里,不禁想起了這位南明本兵的結(jié)局。
老狗趴在李師道背上,也許是被雨淋了,不知何時突然醒了過來:“賊響馬,你還是放老夫下來吧?!?p> “沒事,道臺睡吧,天亮就到下寺河?!?p> 李師道一手背著老狗,一手持刀砍樹枝開路。
老狗不說話,好像愣住了。
他根本沒想到李師道會說出這樣的話,李師道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個自私自利、多疑狡猾、暗藏反意的賊響馬。
他從來不會幫助別人,忠君體國在他眼里,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行為,這廝眼里只有利益。然而現(xiàn)在他卻主動消耗自身體力,背著自己在下著大雨的老林里逃命。
“放老夫下來吧,后面路還很遠,你撐不住的。萬一遭了流賊,還指望你領(lǐng)兵殺賊呢?!?p> “不礙事?!?p> 一向善于鉆營的李師道,并沒有對老狗提出任何要求。
只是走著走著,老狗好似自言自語道:“在甘泉,我還真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畢竟換做是我,不,就算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應該都不會再回來。縱觀四面友軍,只有你跟錢中遠舍命來救。老夫想著,要不回蘭州吧……”
李師道沉吟片刻,半晌沒有說話。
想了想,李師道嘆了一口氣:“末將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了一些該做的事,我也不是甚么好人,也沒有舍生取義的胸懷。”
“好人?”老狗笑了笑?!斑@個世上沒有好人?!?p> “你這句話未免太極端了一些吧?”
李師道是第一次這樣跟他聊天,老狗說的話就跟他的人品一樣,歹毒、難聽、刻薄。
“曾經(jīng)老夫也想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我在考上舉人的那一年就告訴自己,只有成為一個好人,才能救國救民?!崩瞎返穆曇粲行┑吐?,他這些話應該是第一次對外人說起。
“這不是挺好嗎?”李師道略有好奇“后來呢?”
“后來?”老狗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我害死了我的上官。”
他的話跨度極大,讓李師道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兩者之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吧?”
“那位上官就是我一生改變的開始?!?p> 老狗好像終于卸下了偽裝,直到這一刻才吐露出心底的秘密:“七年前,熊廷弼經(jīng)略遼東,那時我是河北大名府司務廳掌書記,得知新帝整頓遼東,我欣喜若狂,上表請隨熊督師鎮(zhèn)邊,希圖一雪薩爾滸國恥,本兵張鶴鳴即召我入朝考校?!?p> “通過銓試后,老夫受命廣寧團練……”前世今生,李師道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所以當老狗說到這里,他幾乎已經(jīng)能猜出后半段來:“廣寧之敗后,你是不是被牽連下獄了?”
“朝廷愛你時會不顧一切,夸耀你是伊、霍、韓、呂,但是既安之后,他們會很殘忍?!崩瞎返穆曇羰制骄?。
“回到京師當天,朝廷就抓了我,投進詔獄,用烙鐵燒,打穿琵琶骨,逼我寫服辯,承認勾結(jié)孫得功,秘密策劃叛國降金。當時我的上官是王化貞,王化貞的老師是首輔葉向高?!?p> “廣寧陷落,罪在王化貞,但葉向高不想他死,多次施壓都察院拿我頂罪?!崩瞎返穆曇艉芾淠?,仿佛是在訴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結(jié)果沒過多久,熊廷弼王化貞也被東廠抓了,天啟二年四月,刑部尚書王紀、都察院左都御史鄒元標、大理寺卿周應秋等報上判決書,熊廷弼王化貞還有我,都被判了死刑。”
“快到行刑時,熊廷弼讓汪文言用四萬兩金子賄賂崔呈秀,請求緩期執(zhí)行,但后來卻沒有把這筆錢給魏忠賢。魏忠賢大怒,楊漣案爆發(fā)后,魏忠賢矯詔,牽連我等論凌遲?!?p> “等等,這和你害死上官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個時候我就動了殺心,我主動哄騙了王化貞,一番推心置腹,得了他三萬銀子。時逢魏忠賢屠戮東林黨人,我就用這三萬銀子買通了崔呈秀,隨后污蔑熊廷弼賄賂楊漣。”
“我準備了一整套栽贓嫁禍的人證物證,那本流行京師的《遼東傳》,就是我給魏忠賢寫的?!?p> “果然,廷臣禁書,以證罪于上,告熊廷弼收買民意,意圖煽動京師百姓為他喊冤。上大怒,遂殺督師,傳首九邊?!?p> 李師道吸了口涼氣,感到大腦暈暈,原來那個誣告熊廷弼結(jié)黨東林的家伙就是你啊,那本置熊廷弼于死地的遼東傳竟然是這老狗寫的:“你真是個瘋子!”
老狗沒有回答李師道,聲音越來越?。骸靶芡㈠鏊篮螅揖屯犊苛碎廃h,為廠公沖鋒陷陣,遂為寧前兵備副使……”
李師道背著老狗在山林里艱難前行,雨越下越大,慢慢將兩人身影淹沒,后來李師道好像又說了什么,但是老狗聽不清楚,眼睛耳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渾身燒得像電熱毯,身體幾乎失控,不住的打擺子,老狗也無力操控,意識也慢慢變得模糊。
“我那個十七歲的女兒,還有我那個沒結(jié)婚的兒子……”
“喂,醒醒!醒醒??!”
“老豬狗,別折磨老子?。 ?p> ……
身體很冷,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腦袋里好像灌了鉛一樣。老狗勉強睜開眼睛,身上蓋著一張破草席,周圍漆黑一片,面前一堆火燒得很大,外面還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你醒了?”
尋著聲音看去,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群軍將,還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小兒。史可法也累得癱在地上,兀自鼾聲如雷。李師道坐在門檻上,正就著屋檐水洗頭發(fā)洗臉。
“響馬?”
老狗嘴唇干裂,剛一開口,嗓子里就傳出針扎般的疼痛。
“這是在哪?”
“下寺河鎮(zhèn)的關(guān)帝廟里?!崩顜煹来曛L發(fā),正在用屋檐水洗頭,雖然看起來很精神,情況卻十分糟糕,為了把老狗帶到下寺河,他付出了很大代價,一雙眼睛幾乎變成了血色。
老狗不知道李師道他們這一路上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危險,他只知道賊響馬克服一切困難背著昏迷的他逃了出來。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壞人,也沒有絕對自私或者絕對的圣人。李師道這廝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身上都還有一些可取的品質(zhì)。
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不過下寺河并不安全,這里是王自用的地盤。老狗嘗試挪動身體站起來召集文武了解軍情討論下一步行動,但身體動彈一下都難,試了幾下終于放棄。
老狗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昨天晚上被雨淋醒的時候,他甚至在考慮向史可法托付家小后事。
洗完頭發(fā),李師道也坐過來烤火,拿出臘肉、冷餅、粗鹽、麥子開始整早飯,見李師道還要燒水煮茶,看著他手里那些劣質(zhì)茶葉,老狗變戲法的似的,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一包茶葉,遠遠扔給李師道:“煮這個,普洱茶,一斤都煮了,大家都喝一些吧,嗯將士們在哪里駐軍?”
好家伙,你這生活品質(zhì)……
煮著早飯,聽著雨聲,李師道沒來由的感到焦慮。明末造反真難啊,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任調(diào)頻繁,軍地兩用、民兵訓練、赤腳醫(yī)生三大手冊根本沒機會施展啊。
什么時候才能搞到一片根據(jù)地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