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日功夫十分難熬,李晏清雖然人在碼頭忙活,心卻早就飄到城南綠柳巷。
蘇宅便位于這條幾十年前城里的富貴巷子。
現(xiàn)今倒是有些沒落,幾十年間飛黃騰達的人已經(jīng)搬去城東,也不乏失意到連這里也住不上的人。
市井百姓人家,幾十年一代人,亦是一個滄海桑田。
不過無論有多急切,三日功夫賺了十七枚銅板的少年,都沒有想過提前拜訪,少年對于白衣道長的卦象深信不疑。
或者說,對那位死不承認救過他們兄妹的老先生,十分相信。
既然老先生說是三日,那便三日。
第四日。
城南,綠柳巷。
東方欲曉,這條漸漸蘇醒過來的寬闊巷子里,陸續(xù)有人發(fā)現(xiàn)巷口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里,蹲著一名頭戴笠帽的精瘦少年。
帽檐壓得很低,讓人看不清臉。
這頂帽子是前日隔壁陳叔拿給少年的,看出少年的苦惱。
隨著瑯山事件的發(fā)酵,城里幾個豪門大戶都挨了罰,縣丞大人更是丟掉烏紗帽,越來越多人想要打聽情況,不好尋到其他逃出生天的人,少年卻由于父親的緣故,小有薄名,總會被人糾纏。
笠帽挺新,據(jù)陳叔說是蘭嬸的,買來后只戴過一回,后面蘭嬸有了身孕,粗黑漢子驚喜之余,生怕動了胎氣,就沒再讓蘭嬸下河捕魚。
所以戴在頭上不顯寒酸,城里偶爾有提刀仗劍的游俠兒出沒,也是這般打扮。
哪敢有人瞧不起?
實際上為了今日的拜訪,少年還忍痛斥資一百八十個銅板的巨款,買了身葛布短衫,更貴氣的長衫像他這種人是沒資格穿的,會鬧出事情,哪怕是家財萬貫于高員外那等巨賈,買得起再貴的布料,但是有些衣衫仍然只敢在家里穿穿。
少年換下了那身打補丁的粗麻短打,昨夜讓小妹幫忙燒水,整整洗了三遍澡。
因此當下看起來不僅不寒酸,若是離開這條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寬巷,走到外頭大街上,甚至有幾分闊氣。
身上僅剩下十二個銅板,當然,還有五十兩巨額銀票的少年,不時抬頭查看日頭,一遍一遍告誡自己,再等一會,切不可急躁。
萬一過去敲門,蘇大師還沒起床呢,豈不是擾人好夢?
那便壞了第一印象。
張老先生的告誡少年銘記于心,絕不敢仗著今日福星高照,就以為無論如何鐵定馬到功成。
一會再一會,這一等,等到日上三竿。
蘇宅仍然大門緊閉。
不過這是件好事,于小于大都好,意味著城里今日沒有死人,蘇大師得閑。
來到只有兩進的蘇宅大門前,少年和二弟小妹交換眼神后,摘下笠帽,整了整衣襟,抬手叩門。右手甫一碰到那扇烏漆大門時,便感覺一股陰寒之氣透體而入,不禁打了個冷顫。
端午將至,氣溫明明很暖和,今日亦是艷陽天。
少年心想凡事涉及修行者,果然都很古怪,或者說神異。
不驚反喜。
未幾,烏漆大門開啟一角,露出一張肥胖的冰冷面孔。
“蘇大師?!鄙倌贲s忙行禮。
便是學(xué)著讀書人的作揖。
娘親曾經(jīng)教導(dǎo)少年,不可自大,也不可自卑,既然識得字,那便也算讀書人,如此行禮沒有問題。
當然,也得看對方是何人。
比如少年那日向白衣道長作揖,張老先生便點撥說這不妥,對道人應(yīng)該行稽首禮,若非弟子門人倒也無須下跪,頓空稽首即可。
少年當即改禮,并銘記于心。
諸子百家的門生,顯然都是讀書人。
名叫蘇隱水的陰陽先生,好似已經(jīng)知曉門外是何人,并無打量之意,只是淡淡道:“何事?”
這位陰陽先生不僅給衙門批殃榜,平常諸如風(fēng)水堪輿,通靈過陰,推兇測吉等活兒,都接,且樂意接。
就斂財來說,批殃榜批的是數(shù)量,這些活兒才是質(zhì)量。
所以這扇門隔三差五也會有些生面孔來叩。
少年其實想過很多開頭,但是當真正面對這張冷冰冰的面孔時,又發(fā)現(xiàn)那些熱情洋溢的說辭,都不合適。
怔忡少許后,再行一禮道:“請先生收我為徒?!?p> 啪嗒!
這個世上有種東西叫閉門羹,少年吃過不少,所以再吃一回也能下咽,只是眼下多了些往日不同的感受,呆滯門前,不停反思哪里沒有做到位。
否則怎么會拒絕得如此干脆?
明明神仙老道長卜過卦的,有福星高照……
“大哥,你干啥?!”李二震驚。
李小妹的櫻桃小嘴也撐開到一個夸張程度。
這還是她那個攢錢小能手,一枚銅板掰成兩半來用的大哥?
如果說花掉積攢幾個月的一百八十枚銅板,買身葛衣,已經(jīng)是傷筋動骨的事情,那當下簡直是連命都不要了。
這是他們兄妹商量好的,用來買回祖宅的錢!
李晏清苦思冥想,沒發(fā)現(xiàn)有任何做得不合理的地方,惟有……他身上揣的五十兩銀票,不太合理。
張老先生點撥的那句話,告誡他不要全仰仗那神乎的福星高照,自身也要努力去爭取。
方才驀然一想,少年意識到他其實沒有竭盡全力。
城里人盡皆知,蘇大師是一個極度貪財?shù)娜恕?p> 用錢作為敲門磚,或許才能真正事半功倍。
“想想此事成功之后的好處。”李晏清望向二弟道。
李二并不太在乎錢,陰柔少年只是在乎祖宅。
不過祖宅只是一個念想,此事若能成,關(guān)乎小妹一生。
經(jīng)由大哥提醒,陰柔少年反應(yīng)過來,一如往常言簡意賅,“好!”
李小妹很是糾結(jié),五十兩是一筆巨款,就這樣送出去?
少女很是不舍。
這筆錢明明已經(jīng)商量好,要用來買回祖宅。而且少女知道,對于此事執(zhí)念最深的便是大哥。
大哥時常說,娘親過世后牌位還要挪窩,不得安穩(wěn),實屬不孝,兒女無用。
爹的尸骨雖然遺落在外,但倘若魂歸故里,回到家中找不到他們可怎么辦?
“無妨,晚一陣兒而已。”
李晏清望著小妹,狡黠笑道:“小妹你想啊,如果能成為陰陽家,學(xué)會那等本事,還怕賺不到錢?五十兩算什么,你想想看蘇大師每年得賺多少?怕是……得上千兩!”
“是哦!”
李小妹兩眼放光,嘻嘻笑起來,笑得尤為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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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漆大門再次打開,這回,少年跨過了門檻。
前院里,有幾盆好像疏于打理,顯得病懨懨的普通花卉,再有一顆剛長到屋檐的槐樹,樹下有一張圓石桌,配四個石墩子,除此就沒有十分顯眼的東西。
少年站在黃褐色河石鋪就的院子里,顯得極不自在,那些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仿佛有幾雙眼睛一直盯著他。
少年知道這世間是有鬼的,這甚至不算什么秘密。
再聯(lián)想到蘇大師能抓鬼。
精瘦少年的喉結(jié),不禁滾動了一下。
興許蘇宅不請下人,不是蘇大師對自己都摳門。
而是,沒有必要。
有著一張肥胖圓臉的陰陽先生,胖乎乎的右手上拿著那張真的不能再真的官制銀票,饒有興致打量著對面的少年,顯然沒料到對方能拿得出五十兩白銀,且雙手奉上。
心情體現(xiàn)在臉上,看得出,圓臉陰陽先生當下心情還不錯。
對于有人登門拜師這種事情,蘇隱水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每年想找他拜師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倒也收了幾個掛名弟子,都是城里的有錢子弟,教了幾個風(fēng)水破煞的小竅門,便讓他們心花怒放,四處顯擺。
一群井底之蛙,哪里清楚他的底細。
五十兩若是按照他的標準,還不夠一個掛名弟子,不過圓臉陰陽先生最近有件要事,必須出趟遠門,快則半月,遲則一月才能回來。
衙門那邊的意思是,既然他一定要去,批殃榜的事情又不能停擺,那只能從郡城或者別處借調(diào)一個大師過來。
但是如此一來,這段時日的祿錢便要給人家。
這讓蘇隱水很是心疼。
所以圓臉陰陽先生想到一個對策,他走后,完全可以讓他的“高徒”代批殃榜嘛,根本就不是什么復(fù)雜事情,流程告知后,再配合他的“工具”,手到擒來。
至于說萬一真遇到大麻煩。
應(yīng)該不能這么湊巧。
圓臉陰陽先生落戶烏落城三載有余,尸體真有問題的情況,攏共也就十來起。
問題是,他那幾個掛名的有錢子弟,都不是靠譜之人,早上能不能爬起來都得兩說。
眼前這小子嘛……
膚色古銅,身材精瘦,手有老繭,沉著,冷靜,倒像是個能辦實事的人。
進入這間宅子的生人,這小子還是惟一一個不那么慌張的。
圓臉陰陽先生瞥了眼手中銀票后,望向少年道:“我可以先收你為掛名弟子,能不能正式拜在我的門下,得看你日后的表現(xiàn)。你意如何?”
“謝師父!”
少年不因為只是個掛名弟子而沮喪,早料到收徒大事,師父必有考驗,實屬正常,當即行弟子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