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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田紀事

第三章 下海難為商

南田紀事 南田妮 2546 2022-08-10 15:17:24

  在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當?shù)嘏d起了磚窯熱。父親東拼西湊,拿出了二十來萬在湯陰縣的一個鎮(zhèn)上和一個鄰居合伙包起了磚窯,開始好幾個月都不回家。每次回來,我都會有很多圓珠筆和厚厚的可以用來做演算用的賬本,這在同學當中很是吃香。到小學五年級時,父親的磚窯在當?shù)卦獾綈阂獯驌簦瑢Ψ娇偸钦乙恍┝骼藵h到磚窯里偷磚,要不就是帶著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廠子里打架。父親多次找到當?shù)氐拇逯Р看箨牱从城闆r,但奈何強龍壓不了地頭蛇,加之父親心性老實,也沒有手腕,最后不得已以極低的價格轉(zhuǎn)手賣給了競爭者。給工人支付過工資后,家里一下一貧如洗,還有些外債,父親就有些心灰意懶了。

  那段時間,父親經(jīng)常躺在床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不斷地長吁短嘆,肉眼可見地消沉了。母親則時常在旁勸解父親想開點,放寬心,表現(xiàn)出了一副樂天的態(tài)度。念及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在上學,不得法,幾個月后父親開始另謀出路。

  八九十年代,農(nóng)民在農(nóng)閑之余,都會想辦法搞些副業(yè)。馬無夜草不肥,所以,當時的村子里開著拖拉機賣沙子賣磚的農(nóng)戶很多。賣沙子其實也是苦力活。剛開始,因為家里并沒有拖拉機,父親就跟著別人做。每天差不多兩三點,母親先起床給父親準備早飯,因為是燒煤球,放火后飯并不能很快做熟。這時,母親會讓父親在床上多睡會兒,自己則細細簌簌地輕輕忙碌著。父親若醒了,母親就挨著床幫兩人小聲地說著話。煤球燃燒很快,不到半個小時,咕嘟咕嘟的小米稀飯就熬好了。母親從東里間的陶罐里挑些腌了一冬的嘎嘣菜,其實就是咸蘿卜絲,滴點兒醬油醋,再淋上些香油,配上熥好的熱饅頭,一頓簡樸的早飯就做好了。父親起床吃過飯,懷里揣著用手巾包著的饅頭和咸菜趕到有車的人家,跟著車主一起出車,到沙坑里幫車主裝沙子再到市場上卸沙子,這樣一天下來,能有一二十塊錢的收入。后來,父親手里慢慢有了些積蓄,就想自己單干,第一件事就是去洛陽城買拖拉機。

  因為出過遠門的父親,并沒有去過洛陽城。他找到一位村子里買過拖拉機的大伯,央求對方帶自己去。約定好了,兩人早上出發(fā),來到村東頭的107國道上攔車,遇到開往洛陽城的車就上去,說幾句好話,對方答應把他倆捎到洛陽郊區(qū)。

  一路上,三人說說笑笑的,父親還不時地摸摸縫在秋衣里的錢包。到了郊區(qū)下車后,父親和大伯依照大伯之前買車殘存的斑駁的回憶一路打聽,臨到下午才踅摸到賣拖拉機的地方。買到心儀的東方紅后,大伯開車載著父親兩人準備就這樣一路開回去。就到傍晚將將要吃晚飯的時候,車開到了開封的一個村子里。大伯心里有些迷瞪,感覺迷路了。因為是晚飯時候,路上人少,父親就下車找人問路。這時候,幾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從前面走過來,把拖拉機一圍,嚷嚷著說父親的拖拉機壓壞了他們家的路,要父親賠錢。大伯趕緊重新發(fā)車并讓父親跳上車,然后叮囑說無論如何不能下車,一定要坐在車上,不然這些人可能就會趁機把拖拉機搶走。父親嚇壞了,大聲辯解說:我們拖拉機剛進你們村子,都是土路,又沒曬糧食,能壓壞啥呀?幾人不聽,立馬分作兩撥,一撥不由分說地上來拽父親和大伯,一撥橫躺在拖拉機頭前后,叫囂著說拖拉機壓住了他們的腿。大伯見狀趕緊掉頭拐彎準備從另一旁抄過,奈何前有無賴堵路,側(cè)有流氓拖拽,后有惡棍威脅,大伯駕著拖拉機竟只能在原地突突突地動彈不得。大伯知道這是碰上惡人了,于是趁亂讓父親跳下車去打聽這個村的大隊。自己則陪著笑臉,遞給他們一盒煙,說自己來這附近的一個村子里走親戚,剛離開親戚家沒多遠。對方問是哪個村子的親戚,大伯胡謅了一個,對方表示沒聽過。

  就在兩方拉扯的時候,父親一路小跑著向遇到的村民打聽這個村的大隊位置。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聽聞后,拉著父親往回走,說不用去找村大隊,她來幫忙趕走那群土匪。于是,就在那伙村民爬上拖拉機頭拖大伯下車而大伯死死拽著方向盤不松手的時候,老婦人大喝一聲:弄啥嘞,這都弄啥嘞?都給我停下!眾人聽到呼喝聲都往這邊兒看來,老婦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指著那些搶車的人罵道:天天都不學好,不成事,人家外鄉(xiāng)人路過這兒,壓壞恁啥了恁這樣欺壓人家?!都給我回去!那些本來聲勢咋呼的人一聽到老婦人的責罵,竟一個個地訕訕地走開了。但也有個不甘心的叫嚷道:你老知道啥呀?就是他們的拖拉機碾壞了我剛曬的豆子!老婦人聽聞更是生氣,提起拐杖作勢要打那個人。驚魂未定的大伯和父親連聲謝過老婦人后就趕緊開車走了。多年后,父親說起那位老人家,都會連連說道:真是哪兒都有惡人,哪兒也都有好人!

  買到拖拉機后,父親就開始和母親兩人在農(nóng)閑時候出車,賣沙子,賣磚。每天天不亮的時候,兩人簡單吃過飯,再裝些饅頭當干糧,然后就開始發(fā)車。

  發(fā)動拖拉機是需要搖把的,車把形狀像卍字的一半,需要插入拖拉機車頭里,一手使勁搖,一手摁著離合器,聽發(fā)動機的聲音來判斷是否打著火,發(fā)動機從突突突變成豁通通的時候,要趕緊松開離合,這樣才算真正打著了。小時候,我和二哥經(jīng)常幫父親摁離合,看著父親掄圓了胳膊使勁轉(zhuǎn)車把的時候,感覺父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莫名讓人心安。早上我們還在睡覺,幫不了父親摁離合,母親就會幫忙。但母親似乎判斷不好發(fā)動機的啟動狀態(tài),總是過早或過晚才松手,父親只能一遍遍搖車把,一遍遍地喊著“松”“放”!

  夏天還好些,發(fā)動機比較容易啟動。動了冬天,就很費勁了。母親需要提前把一壺熱水灌進水箱里,若還不行,就得在拖拉機機頭下籠一堆火,燒著的柴火嗶嗶啵啵。有時候我醒了從窗戶里望過去,看到父親在院子里拾掇著鐵釬油布,母親則往車上放著棉大衣干糧等。大哥一向睡覺死,但總能在這時候醒過來披上衣服出去幫父親一起搖車把,車子發(fā)動了就再悶聲回來接著睡。

  出車需要一天,早上進沙子,為了多賣點會把沙子堆得高高的,經(jīng)過袁林附近有交警,父親就得躲躲藏藏。上午到市場上等買主。運氣好的話,下午兩三點賣掉,要是買主要得急,父親可以砍出一個好價錢。一車沙子賣到一百二十塊錢,就算是很高的利潤了。如果運氣不好,等了一天也沒有賣掉,父親為了省油錢,會把車子開到市場的一個熟人家,拜托人家?guī)兔φ湛矗约簞t走著回家。差不多十幾里地的路程,回到家已經(jīng)傍晚七八點。不管多晚回到家,爸爸總能從兜里掏出些好東西,或是一塊兒快化的糖,或是一把花生,實在沒吃的,也會翻出一枝在路上折的花花草草給我。記憶最清楚的是給父親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他每件外套的后背處,都被曬得掉了色,發(fā)白又發(fā)軟。

  在出車不景氣的間歇,父親還抽空糶過糧食,賣過小米。聽父親講,在八九十年代,市里面的工人工資很高,很舍得花大價錢從農(nóng)民手里買新出的紅谷子小米。有這個行情,父親也開始賣小米。家里種了谷子碾出來的小米不舍得吃,全都攢起來,等攢到幾十斤的時候就去市里面賣掉,然后拿賣米的錢換油換鹽之類的。

  有一次他騎車進城賣小米,停在肉聯(lián)廠附近的家屬樓下等買主,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婦人走過來要攆父親走,說是這個地方禁止買賣。父親就推著車子往外走,結(jié)果碰到一個工人模樣的男人說自己就是肉聯(lián)廠燒鍋爐的,最是看不慣那婦人做派,還說要把一袋子小米全買了。父親自然是感激不盡的,就跟著那男人指的方向又來到家屬樓門口。那男人讓父親停下,說在這里等他拿錢。剛走兩步就回頭說:要不我順便把這小米送到家里,然后就下來給你送錢!父親自然是不肯的,可那人指著家屬樓的一棟門戶說:你看,我家就在那兒,家里正等著米做飯呢!我送上去之后先讓人做飯,然后立馬就下來給你錢!我在這兒住,又不會跑了!見父親有些猶豫,那人作勢要走,說不買父親的米了。父親趕緊同意了。可誰知,那人進了一個門洞后就再也沒出來。父親坐等不來右等不來,心想壞了,這是遇到騙子了,趕緊順著剛才那人指的方向上樓去找。結(jié)果那人所指的那戶人家根本不可能讓父親進去查驗。父親事后總會笑笑說自己怎么那么傻呢,怎么會那么輕易地相信對方呢?然后又會不解:他那穿戴一看就是工人,工人恁有錢,怎么還貪農(nóng)民的這點兒小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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