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經常在睡夢里聽到家里拖拉機轟隆隆—突突突的聲音,迷迷糊糊中就知道父母要出門了,心下就會有一絲絲的難受。有一次,父母凌晨三四點開車出門后,祖母有些不放心,就顛著小腳過來了。一到我家門口,發(fā)現家里院門屋門大開,我們兄妹仨就那么大剌剌地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嚇得她老人家在我家呆到天亮才離開。
祖母是祖父的第三個老婆,育有三子,父親為長,下有兩個雙胞胎弟弟。祖父前三個老婆留下了一子四女,其中二姑姑三姑姑,待祖母最親,對父親也極好。在父親賣沙子期間,二姑父時任湯陰文王廟主任,為照顧父親,特批條子讓他到羑里城賣沙子,且每車價格都高于別人,就這樣,父親作為特例給羑里城拉了幾年沙子,周文王的石像也立了起來,羑里城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正式更名為羑里城,成了當地的一張旅游名片。每年的大年初一,一家人去羑里城燒香,父親總是站在文王像的八卦陣上自豪地說:這個文王像用的沙子,都是我拉的!姑父退休后,父親總會隔三岔五去給姑姑姑父送些米面糧油。其實姑父家里條件很好,不缺這些東西。但父親每次得了好東西,總要親自送到姑父家,哪怕就僅是一瓶酒一盒煙,還總說:我和你姑姑們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但都是親姊妹。他們在咱困難的時候照顧咱,咱不能忘了這份情。
聽說,祖母雖是后媽,但對幾個姑姑視若己出,所以姑姑們也對父親頗為照顧。祖母性淡,不愛與人交際,從我記事起,就沒見她串過門,天天在自己院子里養(yǎng)花種草。
祖母住的院子和別家院子構造不同,整體呈品字形坐北朝南,穿過長長的過道后是一面影壁墻,影壁墻西為小院子,小院子里有棵石榴樹,終年也不見結石榴;東為帶后院的小廚房,廚房后院有棵桑樹,小孩子們最愛爬墻上樹薅桑葉喂蠶寶寶。轉頭繞過影壁墻,來到大院子,迎面的才是正經的北堂屋并東西兩廂房。堂屋是祖母在住的,是個二層小樓。
早年間,小叔最愛在樓頂上養(yǎng)鴿子,養(yǎng)了幾年后鴿子都飛散了。堂屋經年昏暗,白天也得開燈,祖母睡的是炕,炕沿是青石砌的,炕洞在冬天里夜里會燒上煤渣,夏天就熄了。祖母喜靜,不愛讓我們孩子們進屋翻騰,我老實,從來沒上過那個傳說中的二樓。在祖母睡覺的屋子,有架木頭梯子通著閣樓,聽說閣樓里都是祖母的寶貝,有好吃的,還有成箱子的袁大頭。大哥作為長子長孫有特例,可以暢通無阻地登上梯子推開隔板上到閣樓里,但他說里面除了些衣服被褥什么的,并沒有什么傳奇。我一直覺得,是他在誆我。
祖母疼我,因我是我家唯一的女孩,兩個叔叔家均是男孩,后來大叔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后,祖母對我那個小堂妹也并不親近,故而只有我這唯一的親孫女能上她的炕。夏天比較悶熱的時候,祖母愛坐在過道里的一張長藤床上,上著一件青白色的斜襟兒褂子,下穿藏藍色褲子,褲腳還用布條緊緊箍住,白襪子邊兒從老式布鞋里露出一道邊兒,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擯在耳后,腕上掛著個銀鐲子,輕輕搖著個蒲扇,絲絲兒小風緩緩滑過祖母的眉眼,再舒展開來。
天兒不熱的時候,祖母就愛侍弄她那滿院子的花草。在正院子里,有棵高大的香樟樹,某段時間,樟樹就愛掉葉子,前天夜里掃一遍,清晨醒來,就又鋪上了厚厚的一層。樟樹下種滿了雞冠花、玻璃翠、鳶尾蘭、串串紅和鳳仙花,還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因為祖母愛染指甲,所以她的鳳仙花養(yǎng)得極好,葉也繁茂,花也粉嫩,暈染得祖母的指甲也是古樸有色。
聽說,現在附近周邊的鄰居住的都是我家之前的房子,還有用我家馬房改造的,鄰里關系很融洽,小時候經常跟著鄰里的孩子們一起竄房沿,挨家挨戶飛檐走壁,撲通撲通地上躥下跳。祖母時常站在香樟樹下,遙首望著我們,說我們是“一群響馬”!
這邊說了我們是響馬后,一前門老太就顫顫巍巍地站在院子里扯著喉嚨罵我們:哪兒來的這一群業(yè)障,不怕摔死啊你們?!吵完就沖著坐在過道納涼的祖母喊道:出來涼快吧,家里沒有路上豁亮??!可祖母總是笑笑擺手,動也不動。有時候納涼無聊了,祖母就帶著她的笸籮剪紙做窗花,窗花寓意都很美好,什么雙喜字啊福祿壽啊石榴花啊不規(guī)則幾何花紋啊還有喜上眉梢啊。祖母教過我剪紙,可惜我那時候年齡小,對拈針拿線的活什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歪坐在藤床上隨便糊弄著亂鉸兩下就倒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