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倒影,朦朧的霧窗??諝忾g一絲微涼,冷冷地波蕩開。一抹白漆染出,在天上泛起一灘漣漪,落下片片晶瑩。冷月里,云中不斷閃爍著的銀塵籠罩整個世界,慢慢在土地上堆積成白色的小山丘。樹杈上,土洼里,兔洞旁,豎井邊,石階邊上,房梁頂上,無處不疊上一層松軟的白棉。
“你注意到了嗎?下雪了。”
“是?!卑桌欠鲋?,“下雪了。”
“對瑞恩的說法,你怎么看?”
“我?”
“嗯?!?p> 白狼慵懶地轉身,撲地倒在床上,用手掩住臉,郁悶地嘆了口氣。
“這很浪費時間,德克謝。你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我趕時間?!?p> “嗯?!?p> 身下的棉被向著德克謝移了一些,白狼知道他上床了。
白狼將爪子放到身旁,直直注視著天花板。不一會,它聽見身旁傳來一陣陣有規(guī)律的呼嚕聲,白狼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當?shù)驴酥x醒來時,白狼已經(jīng)沒了蹤影。他換上衣服下樓,向著窗外望了一眼,看見白狼的那匹馬兒還在馬廄里待著,便不自主地笑起來。
它決定留下。
積雪的樹林里,白狼獨自走著。雪下得很多,抵到了白狼的小腿,它只好搖晃著踏雪前進。雪后的林子空洞而寂靜,所及之處只有銀白和光禿禿的樹木,所能聽見的只有踏在厚軟的雪地上發(fā)出的悶悶聲響。這里仿佛是失去了生命力,孤獨地被遺留著,被拋棄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天地里。白狼也像是迷途的旅者,麻木地前行,指望著可以在這停滯的世界中找獲希望的蹤跡……這白色突然讓白狼想起了什么,它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背,雪白的毛發(fā)融合進了世界中,可紅色的花紋卻顯得刺眼無比。
白狼原先是出來找一些馬草的,但是一路走來,它只看見過一只蹦跶的兔子。想來就算還有活著的馬草,也被深埋在雪的下面,整個雪日都看不見光了吧。
眼見搜尋無望,白狼準備返回。而此時,一種奇異的感覺讓白狼停了下來——魔力,而且是不屬于人的魔力。它四處打量,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向著森林深處延伸的痕跡。白狼湊近一瞧,那必定是某種野獸的足跡,而且就是這腳印殘留著一絲絲微弱的魔力,或許所屬者是一只魔物。它細細觀察一會兒,并將自己的手掌與之對照,大致確定了魔物的模樣和體型。
“跟我差不多體型,四足,應該是狼樣的魔物……”
隨著雪地的凹陷,一條與這足跡差不多大小的腳印很快出現(xiàn)。白狼沿著足跡前行,向著白雪皚皚的林中慢慢走去。
無邊無際的白色森林中,白狼突然看見了一道已經(jīng)凝固的艷紅色血跡。它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地上的足跡開始混亂,仿佛是將活魚直接下入油鍋般痛苦地掙扎。無論如何,這腳印的主人一定是受傷了,它驚慌失措,四處奔撞?;蛟S,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白狼也會遇到同樣的危險,但白狼只是加緊了前行的步伐。
不多時,一陣微風襲來。只見白狼的眼中閃過一刻色彩,一支被打磨得極其鋒利的箭矢便被白狼手中的劍給偏飛到一旁,直直鉆入雪地中。白狼心驚地喘一口氣,通過剛剛箭矢的方向立刻判斷出襲擊者的方位。
在雪中隱藏著一個弓箭手,但這明晃晃的雪使得白狼一時間沒有找到那躲著的殺手。隨著破風聲,又一支箭矢向著白狼頭部襲來,白狼一只手施法讓身前形成屏障,閉上眼睛,魔力由自身擴散開來。當箭矢碰到魔力屏障發(fā)出碰撞聲的一刻,白狼猛地睜開眼。
“在這里!”
整片森林開始抖動,樹杈上的白雪紛紛被震落。一道裂紋從白狼腳下如游蛇般沖向一棵樹。瞬息間,白雪飛舞,那棵樹拖著一片土地崩飛到天上,連帶著的還有一個身著白衣斗篷的射手。
“還有這個!”
雙手持劍,白狼向前一步順勢轉身后斬,巨大的響聲讓雪花像波浪般散開。白狼手中的劍被一個穿著藍白色盔甲的灰黑發(fā)戰(zhàn)士用巨大的力量撥離身前,戰(zhàn)士乘勝追擊,未曾提防白狼張開嘴的吐息。
恐怖的沖擊力從白狼的嘴中吼出,將戰(zhàn)士連帶地上卷起的白雪一同砸飛出去,直到撞斷好幾棵樹之后才狼狽地滾落在地。白狼沒有停止動作,它立刻伸出雙手接住旁邊飛馳而來的兩顆火球,火球在它手中變形融合,泛起紫粉色的光芒。白狼望向火球飛來的方向,用一只手將手里的火焰推了出去。火球瞬間分裂成數(shù)道紫粉色的射線從四面八方射去,伴隨著轟鳴,黑色的硝煙從雪地上緩緩飄起。
“戰(zhàn)士,射手,法師?!卑桌亲熘心畹?,在林中奔跑起來。沒等白狼稍稍停歇,周圍射過幾只冷箭,箭上的力量觸動大地生長藤蔓,成墻狀攔住了白狼的去路。白狼剛想要燒開藤蔓,身后一陣涼意。
寒風襲來,白狼彎下身子躲開一記橫掃,用腿絆倒了貼身的戰(zhàn)士?!澳銈兪钦l?”白狼一邊說著一邊將敵人用魔力甩飛到一旁。戰(zhàn)士滾到地上后敏捷地起身,伸手去夠腰間的麻布袋子。
“那個袋子里面裝的是……”
一把銀塵被戰(zhàn)士用手甩出,接著,一陣魔力影響了風,將這些銀塵吹向白狼。白狼不敢被這銀塵觸碰,于是立刻塑造魔力屏障在身前阻擋,但那銀塵詭異地穿過了魔力,直直飄向白狼。
當白狼與塵埃觸碰的一瞬間,仿佛是身體被瓦解般,劇烈的疼痛傳遍全身。白狼想要通過魔力震飛這些塵粒,可它那平日中隨意揮灑的魔力居然在這一刻失去了作用,好像是沉睡在了它的身體中。
湖中劍掉落在了地上,白狼因痛苦慢慢地俯下身去。它咬緊牙關,詭異的眼眸瞪住戰(zhàn)士、白衣射手,還有剛剛才現(xiàn)身的紫衣女法師,她的身上有一些灼燒的痕跡。三人中,她看向白狼的眼神最為兇狠,畢竟哪個法師愿意自己的服飾被火焰燃燒呢?尤其是這大冬天……
“你們究竟是?”白狼強忍著劇痛問道。
“一隊傭兵?!睉?zhàn)士說道,“我們受到委托,到這里來抓捕一只魔物?!?p> “我?”
“不……應該不是你?!?p> “那你為什么……”
戰(zhàn)士剛剛想要回答,就被一旁年輕的法師給制止了。法師棕紅色的眼看著白狼,冷漠地詢問道:“你是特殊魔物,是吧?”“……是”“卡爾文,我想要這小家伙?!?p> “為什么?”
“做實驗?!狈◣煂χ鴳?zhàn)士微微一笑,“這是我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見著特殊魔物,我想要得到它。好好研究這種怪異、不合常理的稀少種。你知道嗎?有的學者甚至說它們沒有靈魂!”
“可是它有智慧?!?p> “這種事情?哦,誰關心呢!還記得前不久的丑聞嗎?米庫拉姆前王干的那些事情。他是拿人來做的實驗呀,而我,我只是拿一只魔物罷了。怎么?一只魔物在你心中很重要嗎?它可不在‘文明’的范疇中,只是一個高級一些的動物罷了?!?p> “哦?!睉?zhàn)士慢慢地嘆了口氣,“是啊。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究竟要怎么對它呢?”
“怎么對它?”法師托起下巴,眼睛的視線凝固在白狼身上。一絲微笑悄然爬上了她的嘴角,紅棕色的眼里閃過一點不易察覺的興奮。她輕拍下手,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抓回,慢慢抿開嘴,剛發(fā)出一點聲音時,白狼強硬地打斷了她。
“我可沒這么容易就被制服……你呀,做夢去吧!我可不愿意在這里被某個沒禮貌的路過法師帶走!”
“你說我沒禮貌?你接受過教育嗎?魔物?”
“管它什么教育……”
“哼。”法師皺起眼,“原來你們這些魔物的嘴這么硬……你現(xiàn)在又不能使用魔法,怎能擺脫我們,就憑你的魔力身軀么?呵,據(jù)說你們比空氣還輕,實在是某種意義上的,‘弱不禁風’?!?p> 魔物微微偏過頭,身上的粉塵讓它感到灼燒和窒息。白狼終于弄明白了是什么作用在它的身上,那是一種金屬,阻魔金……這種金屬不斷地侵蝕著它。
“你不是覺得,我被你們制服了嗎?請告訴我,你們是誰,你們要來抓的那只魔物到底是什么。”
“憑什么?”
“你問我憑什么?你不愿意給我說?”
法師俯下身,伸手將白狼的頭偏轉回來,閃爍魔力光芒的眼睛盯住白狼詭異的雙眼。那種眼神,讓白狼感到自己是獵物,而法師,是一個欣賞獵物的獵人。白狼不敢與那種眼神對視太久,它慢慢地吸氣、呼氣,微微瞇眼。
“我不愿意給你說。”法師耳語道。
“嗯?!卑桌峭鲁鲆粋€字,隨后它張開眼,眼中開始閃爍起金粉的魔幻光芒。法師趕忙后退一步,驚訝地喊道:“你身上沒有魔力在流淌,但你的雙眼!”
一只箭沖向白狼的身體,似乎是故意避開了它的頭部。箭還未及,白狼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白光。法師捏緊法杖,戰(zhàn)士握緊手中的劍,而射手已經(jīng)拉開了第二次弦。粉塵從白狼剛剛所處的位置慢慢落下,無聲無息。靈敏的射手仿佛覺察到了什么,轉身向戰(zhàn)士與法師之間射出一箭,箭被白狼用手斬斷,它的身軀在雪霧中顯形,眼中的光芒讓射手背后發(fā)涼。
只見白狼用腿掃起一片白雪,魔力在空中凝結成冰柱沖撞向射手,射手慌忙向下一躲,隨即拉開第三次弦,可白色的雪霧阻擋了他的視線,他只能將弓舉起,卻找不到敵人的方位。
“清除!”法師將法杖向地上狠狠一刺,無形的力場將雪霧破散開來。就在這一瞬間,白狼高高躍起,左腿有力地踢到了射手的臉上,射手在空中翻了個圈后沉重地掉進雪中,手中的弓飛到一旁。
戰(zhàn)士怒吼著沖上前來,白狼側過身子,警惕地看著他。一記重劈,白狼從一旁繞過,反手用手背一推,戰(zhàn)士的腿至膝蓋都被包裹在了冰中。突然間,白狼感到魔力正在禁錮住自己的身體,它立刻發(fā)動傳送來到法師身后,在空中一拳揮向法師的臉。當拳頭快要抵到法師的臉頰時,它不能動彈地卡在半空中。
“你果然很棘手……”法師說道,“但你只是一個靠著對魔力先天感知優(yōu)越而目中無人的小鬼。你并沒有掌握魔法的本質(zhì),沒有對魔法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不知道它無限的潛力。而且……你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的法術有可以施展的地方?!?p> 法師慢慢地在白狼身前行走,對著它惡毒地一笑。“其實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在奈歐現(xiàn)身的那只狼,對吧?說實在的,我在像是‘血月’那樣的存在面前,可能連一秒鐘都撐不到。不過對于你而言,只能說是術業(yè)有專攻吧。我就善于對付你們這種施法者?!?p> 那對紅棕色的眼睛中閃過冰冷的光芒,她將手里的法杖向著白狼微微一點,白狼像顆炮彈一樣從原處沖飛出去,隨著鋪天蓋地卷起的雪花,將森林鏟出一條可怖的溝壑。見著白狼已經(jīng)不見蹤影,法師趕忙熔化了戰(zhàn)士腿上的冰,拉起一旁的射手。她心中明白,自己只是暫時克制住了那只魔物,一但那只魔物真的動了殺心,他們?nèi)瞬豢赡芑钕聛?。就憑她感受到的那遼闊無際的魔力含量,她足以做出這個判斷。法師后怕地喘了口氣,但很快調(diào)整好了臉色,正如她剛剛近乎完美的表演。
往好處想,至少那只魔物一時半會也不會找上門來了。
“繼續(xù)找委托上的那只魔物。”法師冷靜地說,語氣中已經(jīng)不見波瀾,“越快越好。”
……
正午時分,德克謝在屋外看見了向旅店走來的白狼。它一臉狼狽,衣服變得破爛不堪,毛發(fā)像是灌木叢一樣雜亂。所幸的是,白狼身上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這讓德克謝感到一絲安心。他立刻走上前去,關切地詢問白狼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白狼一聽到問題,臉上立刻帶上些怨氣,重重地呼了兩下鼻子。
“我是去找給馬喂的草的,沒發(fā)現(xiàn)。準備回來時看見了魔物的足跡,想要上去看看,結果就碰到了一隊傭兵,二話不說想要捉我。纏斗一會兒后,法師覺得我很棘手,便施展了一個我難以抗拒的法術,直接將我從森林這一頭甩到那一頭,你肯定聽見了那響聲!我好不容易停下來,卻發(fā)現(xiàn)我的劍被打掉了,一直躺在剛剛交戰(zhàn)的地方。我只好循著路走回去,差點沒廢掉我的腿!”
“據(jù)我所知,憑借你的能力想要避免戰(zhàn)斗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你為什么還是和他們打了起來?你說他們是傭兵,難道他們的目標是你嗎?”
“不,不是?!卑桌菗u了搖頭,“是這森林里面原先已經(jīng)存在的一只魔物。如果我沒猜錯,我之前看見的足跡就是它的。它似乎已經(jīng)和那幾個傭兵見過面了,而且它已經(jīng)受傷……它是只狼樣的魔物,說實在的,我想要見到它,所以我才和那幾個傭兵打起來。一來我不希望他們將那魔物抓走,二來我想要知道更多關于那只魔物的情報?!?p> 白狼緩慢地低下了頭。它有時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為什么會想要去與那只不相識的魔物見面?;蛟S,它只是想要去找到同類,那樣它才可以有種安心的感覺。為何要這樣呢?就算愛著那些陪伴自己的人,教導自己的人,哺育自己的人,內(nèi)心里卻不愿意將自己和他們看作是同樣的人,反而去尋找身體上的同類來安慰自己的心靈。難道白狼自始至終,都沒有將自己看作是擁有了“人”的心靈的“生物”嗎?
“我是自卑嗎?”白狼心里想著,看向了自己的手肘,雪白毛發(fā)上的一道環(huán)狀紅色花紋?!斑€是說我永遠不屬于他們,就像這紅色的花紋不屬于這白色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