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雨后的暖陽格外耀眼,便是山間的嫩葉都比往日青翠,仿佛洗盡世上的塵埃。
蕭逸君推開房門,冷風吹斂而過,都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雖說年輕血氣盛,也難逃春日寒風,何況少年衣衫單薄。本是二月春日,雨后難免帶著涼意,山上更是寒氣逼人,道觀的青瓦懸掛著滴滴雨珠,好似要凍結(jié)一般晶瑩剔透。
不知是雨后天朗氣清之故,蕭逸君覺得眼底清明,不遠處掠過屋檐的鳥群都纖毫畢現(xiàn)。他揉著眼睛,突然覺得世界跟他平時看見的景象不一樣,至于不一樣在哪里卻說不上來,仿佛如今看見的事物直透源頭。
只是看透萬物本源,卻不是簡單的事情,煉體十五境,有凡身九境,成神四境和武圣兩境之說;煉氣士更有凡九境,仙人五境和圣人三境之分。一境一臺階,境境如登天,修行之人,不論煉體,或是修仙都是拾階而上,與天爭高低的逆天之舉??梢f勘破萬物的根本,連那仙人都不敢說窺探一二,何況一個有無步入修行都是兩說的少年。
往日的時辰少年已經(jīng)入山砍材,亦或登山尋藥,今日難得清閑,便尋思著該如何消磨時間。齊云山諸山土質(zhì)疏松,昨日連夜暴雨,雨后泥土很是濕滑,莫說他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便是在大山行走半輩子的老人都不敢輕易入山,一著不慎便是舍去身家性命去陪山神老爺。
蕭逸君在院前空地練拳,拳法自然不是什么高深的仙家秘法,是鄰家大哥教授可以強身健體的尋常江湖功法。習拳大半年也不是沒有成效,只是性子懶散偶爾練習,所以收效甚微,擋住風寒不成問題,再想有所建樹便難了??蓪τ谒麃碚f是足夠的,習拳本就是為擋住山間寒氣,卻無成為什么武林高手的妄想,當然,能成為那些個神仙之流的宗師自然是好的。
唾手可得的功利誰人不想,他也不是什么圣賢,名動一洲也好,天下聞名也罷,都是極好的。真到有能力那天,極有可能就是惡龍?zhí)ь^,如今的他不過是礙于能力有限,惡蛟被縛,做不得快意恩仇的事情。
那些個圣賢書籍他沒少看,卻是沒有用處,更甚較之以前卻是更難平復(fù)。書上道理自然是極好的,便是王朝的律令也是不錯,可放在書上是一回事,落入地方又是一回事。要說好不好,對于百姓來說終究有些強差人意了。
那位開辟二十四諸天的佛祖佛法自然高,那位被尊為萬世師表的儒祖儒學確實也高,還有那位奉為道家之祖的道祖道法也是高出天外。要問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可或許能更好。
桐廬洲仙家府邸無數(shù),終是道家占據(jù)多數(shù),可那佛、儒二家連同妖族勢力亦不容小覷,那魔道亦有,只是皂溪山一脈對魔道幾近雞蛋里挑骨頭,所以近千年魔道慢慢退出淡出一洲視線。
其實莫說桐廬一洲,放在其他八洲也是一樣,不管哪家學問,除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上仙神,最終還是要落入人間。本來建于人間的道理被后世圣賢各自解讀,學問越壘越高,最后高如神壇,再落入人間。
好不好?便不那么好了。
再等后世人各自拾起,奉為神明,就更不好了。人心私欲,本就是一點偏差,最終便是相差千里的事物,至于其中再有功利匯入,到最后所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學問更是相差萬別,乃至與初衷背道而馳。
世道到底不公,雖說有那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儒家箴言在前,只是少年是不那么相信的。不算那仙神滿天,人人羨慕得道飛升的天界,凡間九洲的王朝不說千千萬,上百終是有的,可看似公平的世道多數(shù)時候仍掌握在極少數(shù)人手里。至于尋求公正的人,世道要嘛遲遲不到,要嘛干脆不來,那句善惡有報終是不報。
在穩(wěn)坐廟堂的大人物看來,山下的是非糾纏只要無礙他們登天行路,便視之為螻蟻。山巔風景,較之山下終歸是好得極多,山下血雨腥風,打打殺殺就是如同小孩嬉戲打鬧,委實是極小的小事。也不是沒有那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只是較之前者一小撮的極少人,便是水滴入海,在萬載光陰長河中難掀風浪。
不是他不抱希望,只是看慣了官場雨路泥濘般的交情后,特別是那場不知是否被人算計的幾乎算得上滅門的慘案,確實是失望至極。原先各種利益糾葛錯綜復(fù)雜,纏繞在一起,利來利散可能是轉(zhuǎn)瞬間,作壁上觀也是常事。要只說如此,倒也不那么失望,泥濘路上終有點滴星火暖人心。
世故冷暖,如人飲水。
在那段可以算是九死一生的逃亡路上,流寇盜匪,災(zāi)民難眾,還有那親信侍奉,他才知世上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在祖母死后更是閱盡世間冷眼,差點便被幾家還算殷實的家族聯(lián)手趕出,為的是那座不小的宅子。經(jīng)此種種,心境破碎,若不是有那鄰居大哥幫忙修補心境,他著實不敢對不堪的世道抱有什么希望。
辰時時刻,蕭逸君便下山歸家,因為知曉碧游古觀辰時需要打坐,便沒有打擾二人清修。觀內(nèi)如今只剩下二人,遠離世俗,日子雖說清苦了些,可也是圖一個靜。據(jù)說老道人在守望之上還有兩位師兄,只是奉師命在外云游四方,偶爾回來也是得老道人書信,為觀內(nèi)少有的大事。
一路下山,山道被刷洗得一塵不染,附在石板的青苔也都簇擁生長。一夜間,山雨洗盡天地濁氣,扎根山林的草木更是綠意斐然,那片在當?shù)剡€算有名的桃林春風拂過,本該三月開放的桃花此時已經(jīng)含苞而立。算不得多高的齊云山仿佛一宿拔高了,頂峰之上云??澙@,恍若仙境,如同福地大開。
——
千丈峭仞入云霄,絕巖斷斧嘯罡風。
棨吳山是疆古洲乃至九洲屈指可數(shù)的名山,不入三山五岳之列,卻是名動三界的大川。那棨吳山是遠古時期,不周山倒塌后落入人間而化成的,除了鎮(zhèn)雄洲海外那座傳說是不周山祖峰外,便屬掉落的棨吳山最大。
論起地位來,天庭在九洲冊封的三山五岳都稍遜一籌,因此得天庭一紙誥書在棨吳山擔任山神的,并能得三山五岳才可用“君”字后綴的自然不是什么碌碌之輩。但風口浪尖最難消受,何況那位名義上壓過棨吳山的五岳之中岳櫆山山君同樣在疆古洲開宮建廟。
櫆山在疆古洲極北,毗鄰遺海,棨吳山在東南之地,一南一北,倒佐證外界流傳的那句“兩山山君,南北不犯”。
一洲兩君在九洲內(nèi)卻非僅有,兩位山君相安無事卻是九洲津津樂道的事情。山君一職如無意外皆是五千年一任,大瀆水神其實也是如此,往下的山水二神與城隍土地百年到千年不等,為的就是后世有功德之士死后得以封神。上任櫆山山君離任十年,新任櫆山山君才在百余年前繼任,像別洲兩君相爭的結(jié)果卻不曾出現(xiàn),反倒櫆山山君特意冒著越境被削的風險拜訪那位棨吳山山君。
在吃閉門羹后也不惱,一時令不少人瞠目,嘲笑那位櫆山山君窩囊無能的亦不在少數(shù)。不曾想傳到那位山君耳朵后,亦是一笑而過,由著那些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胡鬧,等到哪天在棨吳山那位碰釘子便知好受不好受。
委實不是他窩囊,實在是棨吳山山君的身份過于驚世駭俗,連他都是繼任前才得知盛于懸正殿官簿,為天庭所認的棨吳山山君有且僅有一位,便是讓他吃閉門羹的那位。后世各大世俗王朝所載的山君大都是編纂出來的,其實都是他一人,為的是掩人耳目。至于棨吳山山君的來歷,連那位在天庭品階不低的一宮宮主都說不知,只是告誡他小心那位連天庭擬的櫆山山君都敢一再駁回,致使中岳山君空余十數(shù)年的山神,在他眼皮底下任職并非一件輕松的事情。
他聽后頭昏腦漲,這才明白山君一職為何落在他頭上,非他身具大功德,亦非他才能出眾,而是天庭礙于那位棨吳山山君的臉面,不得已而為之。他上任去往棨吳山拜訪亦非想得到那位的青眼,只是自己能擔任山君極大原因是他。他見與不見是他的事情,自己有沒有拜訪卻是自己的問題,既然他老人家無空搭理自己,他亦不畫蛇添足亂攀情分。
棨吳山山君廟的香火一直是疆古洲出了名的旺盛,除了櫆山、沂水這等名川大瀆,下頭就是棨吳山在內(nèi)的山水神廟了。一洲山君香火旺盛亦是情理之中,只是相較于其余山川的山神數(shù)十年至數(shù)百年人前顯圣,這位山君老爺卻不曾顯靈,甚至世俗上流傳的故事都極少。
盡管如此,卻不妨礙那位山君大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干旱也好,洪澇也好,雖說山神管山,水神管水,可仍有極多的人虔誠祭拜,那位山君亦很少令人失望。每逢祭祀,是那立春時節(jié),有極多的信男善女虔心祭拜,更有周邊幾座世俗王朝派遣官員前來主持,祈禱一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今年更是百年一次的大祭祀,所以格外熱鬧,不少文人更是跨洲前來那座寫滿名人墨寶的山君廟游歷。登山山道幾近人擠人,熙熙攘攘揮袖是云,揮汗成雨,許多豪紳更是連夜守在廟前,只為爭得頭香。若不是廟祝叫來幾家富賈,擇取一批青壯男丁在沿途指引分流,怕是得出意外。
往年前來棨吳山游玩的游人很多,今年更多,多是尋常人家攜帶妻兒春日踏青。棨吳山風光秀麗,春有杏花一樹開,桃李在其后的美景,冬有先賢集資栽種的梅林,添上雪景最是醉人。官府為方便游人游玩,修葺如今一條通往山頂?shù)闹鞯?,不惜重金修繕山君廟內(nèi)的金身神像,便連山道數(shù)座涼亭與園林都稍作翻修,實在是煞費苦心。
二月二十日
農(nóng)歷正月十五,是那彩燈萬盞、燃燈放焰的元宵廟會。日落后,懸于山道和廟會集市的彩燈紛紛亮起,各色燈籠匯集山林走道,從上空俯瞰,有如星空銀河般璀璨。不同于城內(nèi)舉辦的廟會,棨吳山廟會向來規(guī)模極大,據(jù)說常有修行有道的妖怪化作人樣前來游玩,當然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輩,否則難逃那位山君大人的法眼。
廟會還未開始,山君廟前的空地以及那條可以容納二十幾人并走的山道,便有各色攤販擺起物件販賣吆喝,飾品胭脂、果脯甜糕、書畫筆墨、泥偶糖人……物件各式各樣,種類繁多,特別是酒家特制的陳年佳釀、新醇果酒更是深得老幼喜愛。對于濕氣熱毒盛行的東南一地而言,酒確實是暖身的好物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也造就東南十二國喜好美酒的習俗。
山君廟前更有官府以及廟會組織的打燈謎,是千百年前從某座文氣興盛的世俗王朝的都城興起后,流傳九洲,漸漸成為一種習俗的制謎、猜謎。將謎語書于紙條,糊在五光十色的燈籠上供人解字猜謎,猜對者按照難度深淺能得到事先準備的小彩頭,雖不是什么貴重物件,多是寫著某些好意頭或是流傳千古的名詞詩句,卻有博取個好彩頭的意思,偶爾得到某件篆刻著心儀文字的物件,更是視為心頭所好。
猜謎的攤位人頭攢動,除了廟里供香的案臺,便數(shù)此處最是熱鬧。那面懸掛謎語彩燈的燈墻已經(jīng)零零散散被摘取,不少得了心儀物件的更是喜上眉梢,直言不虛此行。那位一前一后猜對兩組謎語,得了一對相輔相成的毫錐,是筆身篆刻著“彩鳳雙飛”和“心有靈犀”的中年男子更是惹得不少人側(cè)目,委實是好福氣。
得益于那句極有名的詩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元宵佳節(jié),更是得了一個好寓意。
猜對兩組燈謎的男子并沒有在攤位逗留太長,而是攜著仆童順著山道往上走,一步一臺階,在攤位四處閑游閑逛,偶爾見得喜愛的物件或吃食,出手倒是大方,等到兩人行至山君廟前,仆童手里就提著大小近十個紙盒和一壺不菲的酒水。那壺酒水是中年男子從外鄉(xiāng)帶來的,是專門要贈與故人的。
那座山君廟祖殿門前是寫著:濤聲樹晚著秋波,春氣江暖素月輪。
男子望著祖廟匾額凝神沉思,字是不錯的,其中的意思也值得推敲,就是委實大材小用了,算不得多高明之舉。至于庭前空地那株千百年前山君廟廟祝所栽的梧桐更是大有來頭,如今已是六人合抱之木,四季枝葉繁茂,枝頭樹梢多是前來祈愿的佳人懸掛的吊牌,都是寓意極好的佳句。
男子從仆童手里拿回酒壺,對仆童說道:“你在此候著!”
仆童應(yīng)聲后也不拘謹了,知曉自家老爺不在意這些虛禮,遂提著禮盒在廟前閑逛,看有無東西要買。雖說跟老爺游山玩水已過數(shù)國之多,可這般熱鬧的景象還是少有,多是奔波于各大世俗王朝,便是有時看上些物件也是來不及買。匆匆趕路,山高道遠,貼身之物除了糧食衣物,與老爺視之為珍寶的幾本書籍,委實裝不下太多東西。
平日里老爺從不曾虧待自己,他省吃儉用倒也省下不少錢,今日見老爺偶然得到兩支毛筆,念及家里讀書的弟弟,便打算買些紙筆寄回家中。
游子在外,思及家鄉(xiāng),總是保有一絲純凈。
梧桐樹下,中年男子尚未走到山君廟內(nèi),便有位看上去未到而立之齡,自稱是廟祝的青年男子迎面走來,并與他打招呼:“您老人家倒是難得出來走動!”
中年男子見到身穿繡有飄揚柳枝的青年后,笑道:“確實許久未曾出來走走了!”
許久確是許久,青年想著,只是不管多久,愿意出來,哪怕走一走覺得累了,又回去都是好的。
未等青年開口,中年男子望著匾額“山君廟”三字,帶著幾分苦笑說道:“這廟祝做得還算稱心?”
青年擺擺手,好似自嘲一般說道:“只是茍且而活罷了,如今打理廟內(nèi)上下倒比以前快活許多,雖說日子過得清苦?!?p> “想活著就是好的。”男子知道青年不愿多講舊事,便不再多提,誰敢說他現(xiàn)在就比不得從前?人各有緣法,各有活法,強求不得的啊。
青年說道:“走了半洲,如何?”
男子望向扎進集市便如魚得水,還時不時望向自己的少年,仿佛想起什么高興的事情,遂回答道:“還好!”
青年如釋重負,同樣望向看起來比自己年幼的晚輩說道:“還好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半途路過一家酒莊,里面藏有不俗的土酒,便給你帶了些!”男子將手中酒壺遞給青年男子。
能得男子說聲不俗,便是極好的酒水了。
他也不矯情,接過后將酒葫蘆放在耳旁搖晃,分量不輕,就是還是太少。等到他打開酒蓋,聞到那股似是而非的酒氣,才知這壺酒分量著實不輕。
那酒無甚酒味,卻是他日思夜想的,只有故鄉(xiāng)水土才釀得出的酒水,放在現(xiàn)如今的九洲便是仙人得到都要惜之如命的真正佳釀,確實讓他欣喜萬分。
青年差點忍不住淚水,實在怪不得他故作兒女姿態(tài),委實是離鄉(xiāng)多年,思鄉(xiāng)心切。
男子假意嘲諷道:“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哭哭啼啼作甚!再說了,又不是白給你,還有活計要勞煩你呢?!?p> 青年破涕為笑,禮數(shù)過于貴重,讓他做的事情自然不會過于輕松,至少在男子眼里,沒有人比他更合適。如今收了這不菲的酒水,再想拒絕便難了,便是沒有盡十分力,都要用盡十二分精神。
只是望著尚且幼稚的少年郎,青年卻不怕。
心間有明月,故土如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