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怪的來電(中)
1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我一進門便聞到了熟悉的飯香。
客廳的窗外,天色微明。
“凌然回來了?來,把書包給我。”母親迎了過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咖喱海鮮粥。
可……這有些不對勁吧?我都已經(jīng)上班了,很久不背書包了,疑惑間我再一抬頭——誒?窗外的天色怎么就這么暗了?我下班回家的時間不應該是清晨嗎?剛剛窗外分明還有些許熹微的晨光。
父親這時候走了過來,親昵地將母親手里的粥碗接了過去,放在了桌上,而母親則從我背后拿過那只潮流公仔書包進里屋去了。
見狀,我皺了皺眉,心想,我今天是背著這個書包去上班的?不對啊,這不是我高中時常背的那個非主流書包嗎?我怎么敢背這個書包去上班?!
“洗洗手來吃飯。”父親的眼鏡上蒙著一層熱粥蒸騰起的霧氣。
洗手時,我注意到了鏡子里我的倒影,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寸頭男生,眼神明亮、精氣神十足。
可這不對啊,我分明已經(jīng)是奔三的人了,而且我有多久沒在自己的眼里看到那樣的光彩了?
從衛(wèi)生間回到客廳時,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爸爸媽媽怎么都不見了?我急急找遍了整個屋子卻都沒看到他們。
等我慢慢走回客廳,卻發(fā)現(xiàn)有兩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倒在地上,抽搐著。
我雖然看不清那兩個人影的面容,但不知為何,我卻知道那是我的爸爸媽媽,而且我還知道是他們的腦機芯片出了問題,所以他們才會倒地不起的。
怎么會這樣?!
不對!
不行!
我趕緊掏出手機,撥打120,然后趕回他們身邊,可無論我怎么努力睜大眼睛,卻始終看不清地上人影的臉。
我以為是淚水模糊了視線,所以我才會看不清的,就使勁用手抹著眼睛,當時心中唯一的念頭歷久彌新——讓我再看一眼!就讓我再看一眼!哪怕是最后一眼……
不,不會的,不會是最后一眼,一定還有救的!
可怎么抹眼睛,我仍無法看清,最后只能閉上眼,哀求道:“別離開我,好嗎?”
不要!我不要這樣!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求求了!”絕望涌上心頭,讓我哀嚎起來,就仿佛若不那么做,我就會窒息而亡。
下一秒,我驚醒了過來。
眼前是熟悉的涂著淡綠色乳膠漆的天花板,火紅的夕陽從遮光簾的縫隙鉆入,這番景象就仿佛是無常世事中唯一不變的平和與安穩(wěn)。
剛剛的是夢啊……我心想,但眼眶和兩頰的干澀提示我,夢里落下的那些眼淚是真實存在的,夢中的絕望也猶在心間。
我隨手擦了擦未干的淚痕,扒拉起床頭的手機,瞇著眼看了看,已經(jīng)下午4點16分了,雖然距離工作日的起床鬧鈴還有14分鐘,但也差不多了,六點就得去上晚班了。
疲憊地坐起身后,我習慣性地打開了夢交所APP里僅用戶自己可見的夢境收集器,這個夢境收集器與我的腦機芯片相連,能夠?qū)崟r識別并記錄我的夢境。
在依據(jù)時間排列的夢境視頻里,我找到了剛剛的那一場噩夢——它太真實了。
明明那段往事已經(jīng)被徹底刪除了,但為什么還是時不時會夢到呢?我有些疑惑——七年前,當時仍在世的爺爺為了讓我不再沉湎于痛失雙親的不幸而日漸消沉,替我做了決定,在我成年前的那一晚,他趁我熟睡時,請了芯片專家,將我麻醉后,為我裝了芯片,并將那些折磨著我的記憶都刪除了。
從那之后,那段沉痛的往事之于我只剩下了一段蒼白的事實陳述——“我的父母因為康德公司的宇宙型號初代腦機芯片故障而去世”。
而我再也無法記起他們與我曾共同度過的十來年的回憶,這樣也便不會有那么多無用的悲痛。
只是,每每想來,我還是會覺得心口缺了一塊,空落落的。
興許是能夠被腦機芯片識別的記憶片段都是人類清醒時的意識,與人類的潛意識相比,那些不過是冰山一角,所以,受潛意識主導的夢境里偶爾仍會釋放出那些曾經(jīng)差點要了我的命的絕望。
下意識地,我在夢境收集器里刪除了剛剛的那段夢境,因為,我不想再糾結(jié)于無法改變的往事,而只想一心繼續(xù)向前。
2
是夜,來到公司后,我怎么都沒想到竟會再次接到那通奇怪的來電。
要知道,同一個人兩次致電我們公司的婚姻家事部門,并兩次都被分配至我這個接線員的概率是極低的。
“您好!家瀚法律服務公司,工號013069很高興為您服務!”我問候道。
那邊卻自言自語:“太好了!用昨天的辦法,把電話線接入腦機端口就能打通,看來在不被他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我還能對外聯(lián)系。”
我雖然聽不大懂她在說什么,但我記得她的聲音,而且電腦屏幕上也彈出“昨日未付款來電”的警示。
只是不同于昨日的是,這次她把音量壓得很低,似乎是在擔心隔墻之耳。
本著職業(yè)精神,我確認道:“女士,您是昨天致電咨詢克隆人的數(shù)字記憶能否作為呈堂證供的顧客嗎?”
“是的,您還記得我?!”她聽上去很欣喜。
“是的,我還記得您。”我在電腦屏幕上按照公司的OS系統(tǒng)提示,再次上報了“未付款來電”,并說,“只是,我必須提醒您,昨日您的咨詢款項尚未結(jié)清,按照公司規(guī)章,在您付款前,我們將不便再為您提供法律咨詢服務?!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犐先绤柕皇ФY貌。
她以最快的速度懇求道:“別,別掛斷!求求了!”
奇怪的是,單單是她的聲音,竟就讓我對她急切的無望感同身受,這讓我有些后悔這么快就上報了她的“未付款來電”,但既已上報,有些情況我就必須向她說明:“很抱歉,由于您的未付款來電已上報,公司設定的通話程序?qū)⒃?0秒后自動切斷我們的對話?!?p> “對不起,我一定是耽誤您的工作了?!彼谅暤?,“但是,我很高興,在不被監(jiān)視的情況下還能和人說說話。”她的話音剛落,通話就被自行掛斷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為她所說的內(nèi)容滿腹疑惑。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下一通咨詢熱線已經(jīng)被分配了過來。
我趕緊接通,并機械地問候道:“您好!家瀚法律服務公司,工號013069很高興為您服務!”
3
凌晨輪休的時間,我?guī)е蠛玫目оur粥去了茶水間,準備像往常那樣,在那里能夠俯瞰城市夜景的飄窗前吃宵夜。
一路上,我還在想著那通奇怪的來電,這個情況我該問誰好呢?
推開餐廳的磨砂玻璃門時,我看到公司的IT瑪麗正在里面刷劇、喝奶茶,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連耳機都沒帶,手機的音響外放,以至于我走進去時還能聽到劇播間隙連珠炮似的廣告聲:“你的記憶回收站也可以是你的移動硬盤,兼容各種類型的文件,會員可免費上傳1個T……”。
“凌然,你來了?!爆旣惪吹轿疫M來后,調(diào)低了手機音量,并向我打了個招呼,“我就猜差不多該在這里看到你了!”
她一如既往打扮得像是個假小子,畫著煙熏妝,戴著耳釘,梳著臟辮,渾身上下都透著股桀驁不馴的氣質(zhì),但我記得她是每周一三五才值晚班的,便問:“今天是周二,怎么是你當班呀?昨天反倒沒看見你?!?p> 她輕描淡寫地答道:“我妹妹最近找到了匹配的血型,昨天我就是去醫(yī)院處理了這件事,明天之后,我還要在醫(yī)院陪她一段時間,就請了年休假,所以今天就和維克托換班了?!?p> 我的腦機芯片提示我瑪麗的妹妹得了一種很難治療的血液類疾病,找到可配對的血型應該算是大好事,于是,我便說:“恭喜你??!你妹妹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借你吉言!”說著,瑪麗把手機一翻,樂呵呵地遞給我看,“我上周末在夢交所看到你更新的夢境視頻了,好酷炫啊——巨型機器人毀滅世界啊!幸好我沒有巨物恐懼癥?!?p> 我微笑道謝,但心里卻有些苦澀,我對夢境剪輯是有夢想的,但一想到自己粉絲數(shù)少得可憐的夢交所賬號,我就難免有些知音難覓、壯志難酬的失意。
畢竟除了身邊的親友之外,誰會這么關注我的夢境視頻呢?又有誰會隨隨便便就肯定我的付出?
瑪麗繼續(xù)熱情地說:“你上次推薦了那個叫‘貝爾女神’的夢交所網(wǎng)紅博主,我去關注她了,她最近一直都在分享某類夢中夢的視頻,特別火?!闭f著,她在手機里點按出了貝爾女神最新一期的視頻。
“對!這個視頻我昨天剛看完?!蔽疫呎f邊將手里的海鮮粥放入微波爐里,“貝爾女神過去的夢境視頻賣點是夢境主導,就是能在夢里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并主導夢境的終結(jié),但現(xiàn)在她的視頻重心轉(zhuǎn)移到夢中夢上了。”
瑪麗點頭附議,并說:“我上周還去看了貝爾女神的直播,她可真是牛哇,又唱又跳,還當眾睡著,然后做夢給我們看?!?p> “對!我就是因為這個才關注她的!”我對貝爾女神那叫一個如數(shù)家珍,“她最厲害的就是能夠在看了一段有場景或者有對話的描述后,馬上噴安眠噴霧睡著,接著就能夢到那段描述里的場景或者對話?!?p> “誰能想到,這年頭,睡個覺都能賺錢。”瑪麗合上手機壓低嗓音問我,“不過,你知道她直播的時候為什么一直戴著面具嗎?”
“不是說是因為她是做公檢法那一類職業(yè)的,不能拋頭露面?”我看著瑪麗,有些狐疑她這么問的目的。
“我怎么聽說不是這個原因???”瑪麗一臉八卦,“我聽說的是貝爾女神過去在酒吧里駐唱過,所以她戴面具是為了避免被當時的主顧發(fā)現(xiàn)。”
“?。俊蔽页粤艘惑@,“難怪她平時直播的時候歌唱得這么好?!逼鋵崒τ谶@個博主過去做過什么我完全不介意,我只想研究她的夢境視頻還能翻出什么新花樣來,以及她是怎么維持自己在夢交所的熱度的。
瑪麗估計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她,覺得有些無趣,聳了聳肩道:“當然,據(jù)說她駐唱都是為了賺學費出國讀法律博士,而且人家現(xiàn)在都上岸了?!苯又?,她話鋒一轉(zhuǎn),“對了,凌然,你們讀法律的是不是一定都要裝腦機芯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