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頑石一般活下去
石頭村東面有一大一小兩座大山,它們緊緊相連。
大的叫作石頭山,滿山遍野光禿禿的,都是石頭。
就好像一位禿頂?shù)睦洗鬆?,腦袋正中光亮光亮的,只有山的邊緣地帶長著些營養(yǎng)不良的小樹野草。
小的山呢,截然相反,山上綠樹成林,滿山遍野的落葉松、樺樹、梨樹和榛樹,春夏的時候,樹下會長很多山珍野味,蕨菜、高露果、榛菇,也有很多小動物出沒。
傳說,這座山上落過鳳凰,所以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鳳凰山。
于是,不知道是哪位有文化還是有理想的祖輩,在兩座大山之中,選了前者作為村名。
不能像鳳凰一般展翅翱翔,那么就像頑石一般,堅強地活下去。
白云悠悠,清風吹拂,王泉躺在鳳凰山的樹下,想著心事。
不遠處的老黃牛,低頭吃草,偶爾,甩甩尾巴,驅(qū)趕蚊蟲。
嘰嘰喳喳,林間的小鳥,不時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
泉水叮咚,小溪潺潺,一股清流在山腰青草間流淌。
豁然起身,王泉洗了把臉,捧了捧泉水,清冽甘甜。
起身四望,藍天白云,青山綠水,沒有面朝大海,但是絕對有春暖花開。
種種地,放放牛,這不就是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嗎?
有那么一瞬,王泉迷茫了,這樣生活不好嗎?非要去拼,去闖,去賺錢嗎?
但是,時代在進步,車輪在滾滾,逆水行船,不進則退,守著一畝三分地,注定是守不住的。
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恬淡自然,這樣的生活固然愜意美好,但最終也是逃不出柴米油鹽醬醋茶,鍋碗瓢盆亂針線麻的羈絆,大勢所趨,過往終究要湮滅于未來之中。
于無聲處聽驚雷,于潮來前立潮頭,不破不立,不勇不行,隨風奔跑,一往無前,活出重生一世的精彩。
這一刻,王泉感覺渾身好似充滿了力量。
突然,轟隆一聲響,從石頭山的方向傳來。
大約五分鐘之后,又是轟隆隆,一聲更大的響聲傳來。
就連腳下的大地,好似都跟著顫了一顫。
扭頭北望,一股煙霧從光禿禿的石頭山上升起。
“不好,出事了!”
把牛往小樹上一栓,王泉撒腿就向山下跑。
石頭和鳳凰兩山雖是相連,卻是沒有道路相通。
王泉只能是先折回村里,然后再從村里上山。
要想采石,就得用雷管炸山。
石頭村長大的王泉,沒少聽過炸山打炮的聲音。
但是,這回居然接連響了兩次,而且動靜還這么大。
這很可能是出事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襲上心頭。
老爸,老爸還在山上干活呢!
汗水濕透衣衫,一路狂奔,一頭扎進村里,村里已然如同熱鍋里的開水,沸騰了。
有人鮮血淋漓,站在街頭大喊:“救人啊,快上山上救人啊!”
“埋了,都埋了!”
他衣衫破碎,滿面?zhèn)冢^發(fā)上都是石屑和塵土,顯然是剛從石頭堆里爬出來的。
“孩他爸,孩她爸!”
驚慌失措的婦女,邊喊邊抹淚,瘋了一般地往山上跑。
“別慌,別慌!”
胡子花白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大喊,“拿家伙事,拿家伙事!”
有人恍然大悟,又折回去,往家里跑。
有人扛著鎬,有人拎著鍬,有人抱著被褥床單,一窩蜂地向山上涌去。
“馭馭馭”
有人去套牛車。
“駕駕駕”
有人趕著驢車已經(jīng)出了門。
“滋——”
刺耳的電流聲響起,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喊道:“各家各戶注意了,青壯勞力快點上山救人,快點上山救人,婦女孩子留在家里,不要上山!”
孩子哭喊著追出家門,“媽——等等我,等等我!”
“快回去,在家呆著,別出來!”孩子媽心急如焚,撒腿就跑。
孩子追不上,“撲通”一聲,摔了跟頭,趴在地上大哭。
一時間,整個石頭村亂作了一團,大災(zāi)臨頭,哭聲喊聲混成了一片。
“哥,哥!”
妹妹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王泉停住了狂奔的腳步。
回頭一看,妹妹王英和老媽正從道南學(xué)校的方向跑來。
不用問,也猜得到,老媽準是為自己的事,找校長去了。
可是,沒想到的是,本應(yīng)上課的妹妹居然也跟了過來。
王泉大聲道:“媽,你和王英先回家,我去山上看看?!?p> “不,哥,我要去找爸!”
妹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別吵了,快跑!”
老媽越過王泉,向山上跑去。
王泉拉著妹妹跟在后頭。
等兄妹兩跑上山時,采石場的深坑里,已經(jīng)是黑壓壓的一片。
有用鎬撬石頭的,有用鐵鍬扒拉的,有手刨腳蹬,用懷往外抱的。
叫嚷聲,喊疼聲,呻吟聲,人聲鼎沸,牛吼馬嘶混作一團,聽不出個子午卯丑來。
順著長長的斜坡沖到坑底,一陣陣血腥味撲來,不少石頭上沾著鮮血,還有傷者痛苦的嚎叫在耳邊響起,聽得人毛骨悚然。
“爸,爸!”王泉慌了,感覺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
人群混亂,老媽也失去了蹤影。
“嗚嗚嗚,爸爸,爸爸……”
妹妹王英哭了,淚水順著臉頰流淌。
散亂的,幾堆爛土碎石前,里一層外一層地圍著人。
兄妹兩大叫著,從人群擠進擠出,也沒有見到爸爸的身影。
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被人從爛土碎石堆里扒拉出來,抬出去。
有斷胳膊斷腿,痛苦大叫的,有砸到頭,昏迷不醒的,有渾身是傷,鮮血淋漓的。
但是,找來找去,王泉和妹妹就是沒有找到老爸。
心中越來越慌,不好的預(yù)感,越來越近。
一堆一堆都被扒開,挖完,還只剩下最里面一堆碎石。
王泉兄妹瘋了一般沖了過去,大喊著救人。
不少人都拿著鍬鎬過來幫忙,他們兄妹沒有工具,就直接用手刨。
指甲斷了,皮磨破了,碎石劃開了手掌,但是他們感覺不到一點疼。
依舊瘋狂地翻挖著碎石爛土,土堆越來越小,慢慢地一個黃色的安全帽露了出來。
一顆紅色的小愛心,被從人縫里透來的陽光映得閃閃發(fā)亮。
“爸!”
一聲大喊,淚水流淌,王泉不管不顧,雙手拼命地翻著挖石頭,血順指尖滴下。
“爸爸,爸爸……”
王英放聲大哭,淚水好似斷線的珍珠,止也止不住。
淚水模糊間,老爸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爸的故事多著呢!”
老爸放下碗,一抹嘴,“爸晚上回來再給你們講!”
……
“王祥福!”
伴著一聲凄厲大叫,王泉老媽從后面撲了上來。
石頭泥土一點一點地被扒開,漸漸地露出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小姑娘王英的雙眼被人捂住,哭叫著被人抱往一邊。
這一刻,王泉只覺得腦袋“嗡”的一響,心臟仿佛也停止了跳動。
“孩他爸!”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王泉老媽身體一點點癱軟下去。
“江琴,江琴!”
周圍人趕緊扶住了她。
淚水好似細雨,無聲落下,王泉老媽癱坐地上,雙眼暗淡無光。
喃喃自語,“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該總罵你的,我不該罵你的……”
“沒事,我不怪你!”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王祥福!”
老媽回頭,看見王泉他爸正好端端地站在身后。
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哭,“你這個挨千刀的,光會嚇唬我!”,然后一頭撲進王泉老爸懷里,淚水滂沱。
“爸!”
“爸爸,爸爸!”
王泉和妹妹也是撲了上來,一家人頓時哭作一團。
斜陽西沉,一輪紅日染紅了半個天際,也染紅了整個采石場。
最后一抹光亮從地平線上消失,石頭村又歸于安靜。
無論多痛,無論多傷,一切都被夜的黑所吞沒。
昏黃燈下,王泉、老媽還有妹妹,三人圍坐飯桌前。
中午吃剩的玉米餅,一碗大醬,一盤小蔥,還有三碗玉米面粘粥。
老爸跟著村里人一起去鄉(xiāng)里送傷員,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下午采石場里八個人干活,埋了六個,自己爬出來了一個,剩下五個都是被扒出來的,一個個全都傷得不輕。
唯獨王泉老爸和杰子他爸被派去鄰村送石頭,才算是僥幸躲過一劫。
王泉老爸臨走時,將安全帽套在了丟三落四的大愣子頭上。
也正是這樣才算是救了大愣子一命。
“媽,以后堅決不能再讓我爸去山上干活了!”王泉喟然道:“今天這事實在是太嚇人了,要不是我爸運氣好,那被埋石頭底下的人就是他了?!?p> “以后我再也不吃糖了,媽,我不讓爸爸再去掙錢了!”王英拉扯著老媽的袖子,來回搖晃。
老媽默不作聲,半晌之后,她長嘆一口氣,“你兩以為媽是鐵石心腸嗎?你兩以為媽不擔心嗎?”
“這些年,采石場葬送了這么多人,你爸每次上山,媽都跟著提心吊膽的,千叮嚀萬囑咐的?!?p> “也想過咱家不干這個活了,但是不干這個活,咱又能干啥呢?”
“咱這窮鄉(xiāng)僻壤,鳥不拉屎的山溝溝,哪有啥出路???”
“光指著種地,餓不死,但是早晚也得窮死,拿什么供應(yīng)你兩上學(xué)???”
“你兩不上學(xué),將來不還不是要走我和你爸的老路嗎?”
說著,說著,老媽紅了眼圈,“你兩一定要爭氣,好好上學(xué),知道嗎?”
說到了這里,她又將目光落在王泉身上,“最主要的是你,王泉?!?p> “下午,我去學(xué)校找了柳校長。”
“我好話說盡,可是人家也不同意你返校,讓你在家反省,你說這咋辦吧?”
老媽眉頭緊皺,眼里盡是哀愁。
“媽,你放心?!?p> “我向你保證,一是我一定能重回學(xué)校,考上大學(xué)?!?p> “二是我有辦法讓咱家過上好日子,你相信我!”
王泉拍著胸脯,眼神堅定,望向老媽。
看著王泉信誓旦旦的模樣,王泉老媽心里有些松動,有那么一瞬,她竟然相信了他的話。
然后她心中莫名一跳,忽然開口問道:“王泉,你下午放牛去了,咱家牛呢?”
“牛?”
王泉心中巨浪滔天,撒腿往外就跑。
“小王八蛋,等等我,拿上手電!”
“今天你要是把牛弄丟了,看我揍不揍死你!”
“王英,你回去看家,別跟來!”
老媽緊跟著也是追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