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倫湖。
此湖位于北域中心地帶,水草豐美,歷來南北相爭,不到萬不得已,北域絕不會退過此線。
當(dāng)年王庭弱主無能,面對皇朝兵鋒,主動退避,將此地拱手相讓,以致北域人心渙散,斗志全消,而天可汗敖嘎,便是在此地一戰(zhàn)成名,此后他創(chuàng)立皇庭,亦是以此地為根基。
皇庭破滅后,此前袖手旁觀、保存實力的王庭,趁帝國初建、立足未穩(wěn),一舉奪回此地,再未讓人。
當(dāng)代王庭大可汗一世英雄,生生頂著朱家兩代強君的威勢,帶領(lǐng)王庭由鄂倫湖一線南進三百里,直到衛(wèi)斌入主征北城,方才止步。
夜長明兇刀出鞘后,王庭退守鄂倫湖,此后一步不讓。
盡管在夜長明手中屢遭挫折,但時至今日,傲瑞仍是北域說一不二的雄主,即便他親口言明、反復(fù)強調(diào)他與朱璃的婚事無關(guān)國族,北域之中,誰又真敢有絲毫怠慢?
七日前,傲瑞攜朱璃抵達(dá)王庭,早有準(zhǔn)備的北域貴人們即刻開啟盛典,慶和議、迎新人、賀大婚,一氣呵成,各部要人如流水般陸續(xù)赴宴,直到片刻之前方才真正散場。
倒不是貴人們不想再熱鬧熱鬧,他們只是試圖在大可汗的體面與耐性之間取到那個最佳的平衡點。
君臨北域數(shù)十載的大可汗,至今尚無子嗣,此事無人敢于提及,卻也無人膽敢忽略。
……
……
王帳之中,朱璃凝視傲瑞,眼中盡是難以置信。
她的小腹此刻血肉模糊,而始作俑者,正是這位剛剛還在一眾王庭要人面前對她呵護備至的大可汗。
一見鐘情之說她從未信過,傲瑞的真意她自以為心知肚明,此來孤身犯險,她自問亦有與之博弈的籌碼,絕非如夜長明所想,只是為了擺脫皇帝的控制。
她萬萬沒想到,傲瑞翻臉如此之快,下手如此之狠。
王庭以武道立足,傲瑞雖魂魄兼修,武道造詣卻不遜于任何一位先輩,一拳破腹而入,真氣化作千百狼牙,無情撕咬,頃刻之間,朱璃的丹田已是千瘡百孔,初入將階的真氣被盡數(shù)震散,透體逸散,已然修至接近圓滿的魄在重?fù)糁乱货瓴徽瘢虝r間內(nèi)絕難復(fù)原。
緊接著,一個先前宴會上早早離席的男人進入王帳。
朱璃心思微動,她當(dāng)然認(rèn)得這位地位僅在傲瑞之下的王庭要人,事實上,她此來北域,最想接觸的幾個人中,便有此人。
不過,此人在眼下這個當(dāng)口現(xiàn)身于王帳,意味著傲瑞對他的信任遠(yuǎn)超預(yù)計……
尚且完好的神識飛速運轉(zhuǎn),她強忍劇痛,全力推演對方究竟作何打算,聯(lián)想到傲瑞第一時間廢去自己武道修為,她大致有了些眉目。
……
……
作為傲瑞同父異母的弟弟,王庭大軍師傲云看上去與已經(jīng)死去的傲木嘎完全是兩個極端,如果說體魄健碩、容貌粗獷的傲木嘎是標(biāo)準(zhǔn)的王庭血脈,那傲云這副纖瘦、修長的身材,精致而略顯陰柔的面容,則令人根本無法將他與上代大可汗,乃至王庭歷代先輩聯(lián)系起來,即便是當(dāng)初那位同為王族異類,以魂修之身上位,之后險些令王庭傾覆的弱主,模樣也遠(yuǎn)稱不上好看。
事實上,由于傲云的母親乃是被擄掠而來的帝國奴隸,且以他母親入王帳的時間計算,他出生時并不足月,王庭內(nèi)一直有傳聞,說他并非前任大可汗的親生骨肉,直到傲瑞力排眾議,將這位自幼飽受冷眼非議的幼弟提攜進入王帳,參議軍政要事,有關(guān)他出身的流言才逐漸消失于王庭內(nèi)——隨后傳揚于整個天下。
前任大可汗有很多孩子,沒多少人在意是否每個孩子都是他親生的,但現(xiàn)任大可汗與他核心班底中每位成員的真實關(guān)系,對于天下其他大人物來說,絕對值得仔細(xì)研究。
對于傲云,朱璃自問知之甚詳,這些年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事件似乎都在證明傲瑞與傲云君臣互信,關(guān)系牢不可破,但在朱璃看來,這一切都建立在傲瑞絕對強勢的基礎(chǔ)上。
若她所料不差,傲瑞的安排固然意味著他對傲云有著超乎想象的信任與寵愛,卻也會讓她擁有更多籌碼,去撬動傲云對傲瑞的忠誠。
當(dāng)然,朱璃深知,利誘敵不過威逼,想要說服傲云背叛傲瑞,她首先要做的,便是當(dāng)著傲云的面,打破傲瑞不可戰(zhàn)勝的形象。
她顫抖著取出夜長明給她的傳訊寶器,冷冷地對大可汗說道:“看來大汗決意在龜殼中度過余生——呵,我自然知曉,在夜大哥面前,您那件祖?zhèn)鞯凝敋ひ矒尾涣颂?,但無論它能撐多久,您的余生,也就只有那么長了?!?p> 身為王庭大軍師,傲云一眼便知,這件傳訊寶器應(yīng)該屬于一位帝國上將軍,而當(dāng)他的神識發(fā)現(xiàn)寶器核心處那道微光,他的面色頓時變得無比凝重。
以傲云頂級魂修的神識修為,他有一定把握牽制夜長明,與傲瑞配合,將其擊殺,前提是他自身隱于暗處,占住先機,而若夜長明此刻應(yīng)朱璃召喚而來,事先自朱璃處得知帳中情形,只怕那位純光之體的絕代天驕第一擊便會要了他的性命。
傲瑞卻似乎不以為意,他嗤笑一聲,不屑地說道:“你當(dāng)真以為,區(qū)區(qū)一個夜長明,便能在鄂倫湖放肆?”
朱璃正欲反唇相譏,驀地,一股陰冷而略帶渾濁的神識將她渾身籠罩其中,這一刻,她只覺自己仿佛一絲不掛,被一枚巨大的蛇信嚴(yán)絲合縫地裹纏著,肆意舔舐,冰冷陰濕的感覺無孔不入,似乎連她的魂魄都能侵蝕、凍結(jié)。
不知為何,觸及她手中的傳訊寶器時,那道神識突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朱璃明確感應(yīng)到,那道波動,象征著陰沉的怒意。
冰冷、蛇信……一個古老的傳說從朱璃記憶之海的角落躍出水面,她不禁驚叫出聲:“玄武!怎么可能!”
傲瑞淡然說道:“如今這世上,自然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古神獸,但祂們的血脈,又豈會輕易斷絕?!?p> 這個解釋,朱璃依舊無法接受:“如此尊貴的存在,怎會受你驅(qū)使?便是當(dāng)年東軍突襲皇庭,那位……不也袖手旁觀?”
傲瑞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你說得對,當(dāng)年那位天可汗尚且無緣得到圣祖青睞,本汗自然沒資格討取她的庇佑,但……這世間,偏偏就有那無知至極、狂妄至極的莽夫,敢于對她弟弟的遺蛻不敬?!?p> 說著,他輕輕拂過紋有奇異圖案的左手手背,霎時間,那道“紋身”化作一面巨大龜殼,殼身遍布裂痕,其間殘留著一抹與朱璃傳訊寶器內(nèi)那道微光同根同源的氣息。
陰冷神識早已離去,朱璃卻依舊如墜冰窟,手中精巧輕盈的傳訊寶器,此刻重愈千鈞。
傲瑞咧嘴一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之意:“星夜入王庭,帶你離開,還要將本汗首級鎮(zhèn)于狼胥山頂?哈,他不來便罷,來了,也不過是長身圣祖的一頓宵夜。”
朱璃眼中閃過一絲絕望,旋即化作堅定。
她以神識輕觸那道微光,平淡如常地說道:“慶典終了,諸事順?biāo)?,勿念?!?p> ……
……
無需刻意窺探,傲瑞也能大致猜到她對夜長明說了什么,他有些失望地說道:“不肯給你那位‘朋友’一個挑戰(zhàn)真正強者的機會么?無趣,本汗可是一直期待著他能為我獻(xiàn)上慶典真正的高潮呢?!?p> 朱璃冷笑一聲,說道:“若你真敢邀夜大哥前來,又何須提前震懾于我?說到底,御水結(jié)冰、吐息成毒固然對夜大哥有所克制,可你那位圣祖也不見得真能留下他,更不會庇護于你。
“若夜大哥當(dāng)真突襲王帳,究竟是他先破殼殺人,還是你那位圣祖先冰封驕陽,尚屬未定之天;可以肯定的是,屆時你的生死,絕不在你自己掌控之中,龜殼大汗!”
最后四個字,她著意加重了語氣。
仿佛被戳到痛處,傲瑞面龐涌上一陣血色,他猛地從朱璃腹中抽出右手,用這只沾滿朱璃鮮血的手狠狠捏住朱璃因再遭重創(chuàng)而扭曲的面頰,面色猙獰地說道:“本汗是龜殼大汗,你又是什么?子宮公主?
“你那位皇帝老子把你帶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驗證你母親的子宮好不好用,等驗明白了,再把你這個天命之子賞給某位豪門貴胄或者青年才俊,用你的子宮替他們優(yōu)化血脈——當(dāng)初他不就想把你嫁給夜長明么?哈,燃血怒戰(zhàn)訣,你們九州的皇帝,哪個不想據(jù)為己有?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這也難怪,人家自幼結(jié)識的那位好‘妹妹’,可是黃金家族最后的血脈!天命一族亦有高下之分,天可汗的后人,又豈是你們朱家這一窩卑鄙無恥之徒可以相提并論的?
“說到那位黃金血脈,哼,你那個皇帝老子讓衛(wèi)斌把她養(yǎng)了這么些年,不就是預(yù)備著做繼任皇后用么?如今你替你母親通過試煉,他又想把人抓起來留給他那個尚未出世的寶貝兒子,結(jié)果呢?人沒抓到,還平白與那位前途無量的少年上將反目,偷雞不成蝕把米,可笑可嘆。
“你們這些自詡天命一族的可憐蟲,為了所謂的血脈傳承殫精竭慮,最終呢?還不是江山傾覆,為他人做嫁衣!趙家如此,你們朱家也休想逃脫這因果輪回!
“更可悲的是,你們自己為維持血脈幾近瘋魔,偏還以己度人,以為全天下都羨慕你們,以為誰都想成為你們!
“不錯,我王庭先輩是曾動過這個念頭,甚至一度鑄成大錯,可本汗,不稀罕什么天命血脈!本汗魂魄不均,照樣能統(tǒng)御北域鐵騎,打得你朱家兩代天命帝皇夜不能寐,那夜長明一介武夫,當(dāng)今世上,又有哪個天命之子能從他手中逃得性命?哼,當(dāng)初若非你拖他后腿,便是本汗,也得死于那匹夫之手。
“你以為,本汗至今未有子嗣,是想等一個最合適的女人?你以為,在你為本汗誕下繼承人之前,我都要忍著你,順著你,就像你那位皇帝老子在你母親面前演的那樣?啊,是了,你大約還以為,本汗會貪圖你身上那份殘缺不全的一元堂皇訣!
“錯!全錯!大錯特錯!
“你引以為傲的血脈,在本汗眼中,不過是能讓本汗最器重,也最信賴的弟弟擁有一個像他一樣聰明,同時又足夠健壯的兒子!
“若是那孩子足夠優(yōu)秀,本汗便是將這王座交到他手中,又有何妨?草原的蒼鷹,絕不會被蛋殼悶死,我們征服天空,全憑自己的雙翼!”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傲云,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一點,你應(yīng)該深有體會,我的兄弟。”
傲云右手撫胸,微微躬身,恭謹(jǐn)無比地對自己的主上說道:“自從蒙大汗恩澤,入帳議事,王庭之中,無人敢再以我母親的身份取笑于我。”
傲瑞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微微瞇眼,滿是不屑地看著朱璃,冷冷說道:“至于你的功法……若是完整的一元堂皇訣,倒也稱得上一份籌碼,可你練的那個半吊子的功法,似是而非,雖然能將魂魄錘煉得足夠凝實,但缺乏特性,難以運用,練到頂也不過是個扛揍的沙包,在真正的強者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就憑這樣的垃圾,也配拿來和本汗談條件?想瞎了你的心!”
說罷,他將朱璃隨手扔到傲云面前,如同拋擲一個殘破的人偶。
“她是你的了?!?p> ……
……
朱璃木然地躺在柔軟的毛氈上。
她軀殼的傷勢早已痊愈,但丹田與周身經(jīng)脈之中,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此蟲名為子母噬元蟲,是王庭貴人駕馭重要奴仆的利器,子蟲植于奴仆體內(nèi),以奴仆真氣為食,平日里與奴仆并肩作戰(zhàn),不但無損奴仆實力,還可令其平添一項防不勝防的犀利手段,然而一旦馭使母蟲之人發(fā)號施令,這群朝夕相處的伙伴便會頃刻間化作蝕骨吸髓的厲鬼,令奴仆瞬間失去反抗能力,求死而不能。
囿于天賦,傲云真氣修為遠(yuǎn)遜于神識,為了增強他的自保能力,傲瑞特意賜予他一條極品母蟲,而傲云的親衛(wèi),體內(nèi)皆遍布子蟲,以防萬一。
這位“王庭之腦”雖然體魄柔弱,但卻絕難刺殺,性命操于他手的將、汗階強者不下五人,如今,朱璃這個名義上的“王庭可敦”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先前傲瑞之所以要暫時廢去朱璃的真氣修為,便是為了讓傲云從容為朱璃植入子蟲,至于神識……在頂級魂修面前,朱璃的修為還不夠看。
傲云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整個過程中,朱璃始終緊閉雙眼,未發(fā)一聲,連表情都不曾有過,如同一具真正的人偶,無心無念,直到傲云穿戴齊整,轉(zhuǎn)身離去,她的眼角才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近乎完美的表演中,她的神識悄然伸向傲云,淡然說道:“腹中孩兒出世之日,便是我的死期,但你,也休想活到那孩子登上大汗之位的那一天?!?p> 傲云置若罔聞,徑自出帳而去。
片刻之后,傲瑞回到帳中,語氣不耐地說道:“連廉恥都沒了么?穿好你的衣服,滾到一邊待著去?!?p> 朱璃知道自己賭對了,她一言不發(fā),依言穿好衣服,走到王帳角落,自行入定,開始計算傲瑞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