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坊工匠日夜不息,輪番上陣,耗時兩個月,終于織出了兩匹“六獸出耀西南”錦,一匹呈了織染局,另一匹就在司閔善面前。
月光下,蓋在陰沉木棺上的織錦泛著銀光,流光溢彩,司閔善的手撫過,織錦詭異奇特的圖案仿佛被解除了封印,異獸起舞,諸妖并聚,司閔善癲狂的笑聲在地庫水道的作用下傳聲遙遠。
地庫外面的紅蓮自夢中驚醒,心想爹爹今夜的動靜怎的格外驚人?
如今許多人都知道司家這浣絲坊的古怪,當家的不理正事,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guān)起來“修行”,夜里會從里面?zhèn)鱽眈斎说捻憚?,若是上前叩門詢問,就會傳來當家的斥責:
“走開!快走開!”
可憐司家那活潑的小女兒也被關(guān)在里面,說已經(jīng)應了貢布的求親,如今貢布不在,不方便再讓她拋頭露面,只有母親和姐姐每日來探望,安排心腹下人照看著。
紅蓮雖然醒了,卻不敢去打探,只把被子裹緊,父親在地庫里遲早會有事情要發(fā)生,可自己無能為力。
她撫摸著隆起的肚子,有這個小生命的陪伴,她勇敢而鎮(zhèn)定。
外人看不出司家如履薄冰,暗藏兇險。貢錦雖呈到了織染局,卻遲遲沒有回應,并不明示司錦號下一節(jié)占得多少份例;另一則是本該來為兩家孩子擇日的吳家突然說家中有長輩重病,兩家的婚事要延期;還有就是貢布,至今杳無音訊。
眼看快到年底了,事事繁雜,司家當家人如今不理事,母親也不好到吳家上門深究,青竹的親事就這么被耽擱下來了。她自己倒不甚掛心,這親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自己與吳家那人素未謀面,沒什么放不下,爹爹、妹妹如今這樣,家中生意上的事全靠自己打理,哪有心思想這些。
爹爹每次見青竹只會問三件事:何時織成“六妖異獸織錦”?如何制作“圣袍”?貢布可有下落?
如今織錦已得,這“圣袍”卻不知從何下手,爹爹急盼貢布歸來。
漫長的等待,令人煎熬,人們在或長或短、不知不覺的等待中成長變化。
青竹眼看著妹妹由一個活活潑潑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小心謹慎的待產(chǎn)孕婦,心疼著她的變化,她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令青竹驚異,從前那個好惡隨性,不諳世事,喜怒形于色的司家二小姐如今成熟了。
青竹從旁觀察妹子,此刻,她正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臉上露出沉靜的微笑,目光投向遠方,她對紅兒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事不禁有些好奇……
紅蓮當然盼望早日見到貢布,和他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但她不像母親和姐姐那樣憂心,他們都不曉得,他倆心心相印,時常見面。
在夢里
入夢之后,貢布的情形便會顯現(xiàn)在她眼前!雖然他們不能相擁談心,但貢布深情的凝視令她安心,他的目光投向她的小腹,雙手合十為她們祈福......
她看到貢布回到了達拉河谷,原來那就是貢布的家鄉(xiāng)!正是牧草豐茂,牛羊肥壯的季節(jié),天高云淡……貢布指著遠方河谷給她看,求吉河在寬闊的草地上任性地拐了一個大彎,河流的每一個彎曲都暗藏著深意,有更多土地和作物得到河水的澆灌和饋贈,羌、藏兩族人民在河的兩岸種植青稞蕎麥,在坡地放馬牧羊,男女老幼都笑著張開雙臂來歡迎他們……
貢布來到求吉寺,向上師尋求指點和幫助。
索朗堪布喇嘛沉默不語,看著貢布日夜跪在伏藏度母像前等待開示。他的問題不會有答案,這世上沒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術(shù),萬物的興衰生死是鐵律,任何妄想打破這一鐵律的舉動都是對滿天神靈的不敬和對薩滿意志的背叛,注定是徒勞的。
貢布已經(jīng)打坐三天三夜了,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一道烈焰之門,從門中走出一個黑袍人,如神靈一般身披火焰,一頭卷發(fā),面容俊秀,氣宇非凡,令人不敢直視。
貢布連忙伏地跪拜!
那黑袍人走到貢布面前,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他望著匍伏在地的貢布道:“我是欲望之神,來滿足你的愿望?!?p> 貢布大喜,起身欲隨黑袍人而去
索朗堪布喇嘛突然自貢布身后出現(xiàn),厲斥黑袍人:“你身被火炙,毒氣逼人!必定來自黑暗的地下世界!怎敢冒稱神靈?!”
黑袍人:“你說得對!我是見惡慎怒的奪命者!誅殺同類是我的天命!”
黑袍人面目猙獰,張開血盆大口,長長的舌信向著貢布吐出。
貢布大驚,急忙往后退縮,索朗堪布喇嘛上前大聲道:“你的‘共命’哪去了?!”
黑袍人一聽忽然遲疑四顧,雙手在自己身體上摸索著。
索朗堪布喇嘛接著說道:“你失去了你的‘共命’,結(jié)果變成了異形!”
黑袍人身上的袍子突然被無形的力量扯開,它驚恐無措地低頭看著自己身體上可怕的傷痕和流膿的瘡疤。
索朗堪布喇嘛一把抓住身后的貢布說:“你快看哪!它們原本一體兩頭,可彼此猜忌憎惡,不珍惜神靈安排的‘共命’,卻不知一切痛苦和災難皆源于此!”
那異形痛苦蜷縮在地,被烈焰吞噬。
索朗堪布喇嘛回頭看了看驚魂未定的貢布,道:
“你所求皆是妄念,難怪走火入魔!不要再向神祈求了!去完成你的天命吧!”
貢布失望地離開達拉河谷,上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嘆息,一個人若是背棄了自己的信仰以及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那前面必將有一場浩劫在等待著他。
紅蓮看到了,貢布正走在來的路上!
……
眼看到了年底,司青竹和大掌柜每日盤帳,忙著把帳款收回來,給司錦號各鋪子兌工銀。這上上下下的師傅織工們,辛苦了一年了,可都在等著發(fā)錢回家過年呢!
五寶來了幾次,想向兩位小姐辭行,回家過年。
大小姐今日又不在,年關(guān)之際,她忙得腳后跟打頭,不是與掌柜一起出門催賬,就是拜會織染局,聯(lián)絡織錦同行,哪里會在家。
五寶心想不如去浣絲坊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見到二小姐,便踅摸到了浣絲坊外,只見院門緊閉,門口有看守來回走動,里面悄無聲息。他不敢上前叫門,心想里面的人總要吃飯,不如候著每日送飯的人來看看有沒有機會。等了多半個時辰,果然見管家?guī)е粋€仆人提著食盒來了。
“你在這里蹲著做什么?還不快走!”管家呵斥五寶。
五寶固執(zhí)不走,還想逗留看看能不能見到里面的人出來,這下惹惱了管家,沖過來對他施以老拳。
忽然從墻里傳出了二小姐的聲音:
“外面可是秦師傅家的江五寶?王伯,你讓他進來吧!”
“二小姐,夫人和大小姐吩咐過,沒有他們二位的準許,任何人不得入這浣絲坊,您莫為難我。”
“姐姐今日出門前交代,讓他把錢送到我這里,江五寶!你怎么來得這樣遲?還不快進來!”
五寶聽了口里“唉唉”答應著,閃身繞過了堵在院門口的管家。
管家皺起眉頭,盯著五寶的背影不好發(fā)作,心里狐疑:這個“兔兒”是何時開始替兩位小姐跑腿的?
五寶進了院子,只見面前的屋子門窗緊閉,并無二小姐的影子。
管家命人把食盒放下,紅蓮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了出來:
“王伯,你們先去吧,我有話要交代他?!?p> 管家出去后,紅蓮推開了窗戶,倚在窗臺上笑嘻嘻地看著五寶。五寶見她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圓潤飽滿,裹著厚厚的棉襖,看起來富態(tài)了不少。
“二小姐,鋪子里放假了,我這就要回家過年,特來辭你和大小姐?!?p> 紅蓮看到江五寶興奮不已,這么多日子里,她難得見到外面的人,隔著窗戶問他:
“江小白,你來了可真好,我被關(guān)在這里面都快憋壞了!”
“啊......二小姐你為什么被關(guān)起來?我聽人說你陪著當家的修行盡孝哪?!?p> “我......別說我的事,你快給我講講外面的事情,你要回家了?你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你們那里過年都做些什么......”
五寶見二小姐喜歡,就把家里從臘月到十五過年的風俗一一講給她聽,紅蓮越聽越喜歡,笑著道:
“好想跟你回家去過年?。 ?p> 天寒地凍,萬物寂寥里那個身穿紅袍的人,那一張明艷動人的臉龐,突然擊中了江五寶的心,他永遠忘不了她的神情,忘不了她笑著說:
“好想跟你一起回家過年呀!”
這個冬天干冷且漫長,五寶在家并不開心,自從娘走了以后,過年無人張羅,哥哥嫂子分家單過了,家里冷冷清清,爹只會向他要錢。
在家呆不住的江五寶,一心想著快些回司錦號。
人們都在等待,等來年春暖花開,等故人歸來,等孩子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