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昉嚴(yán)和素青的第二個孩子也是男孩,取名“楊辰”
素青問這名字有什么講究,楊昉嚴(yán)說:“辰,是日月星辰的總稱,辰為商星,天下所取正,北極天之中也。”
素青不大懂,只覺得很好。
素青生老二楊辰的時候難產(chǎn),情況危急,卻沒有一家醫(yī)院敢做破腹產(chǎn),江伯方一聽說,立刻出面找到“大法施醫(yī)院”的湯姆遜博士為素青成功施術(shù),終于保得母子平安。
孩子一出生,在手術(shù)室外的江伯方就是“采生人”,司家媽媽感念他救了素青母子,一定要讓孩子認(rèn)“干爹”!
江伯方看著襁褓里的嬰兒覺得天然親近,聽素青一家人要讓自己做孩子“干爹”,一口答應(yīng)。
江伯方成了素青小兒子的“干爹”,孩子滿月、抓周他都要來參與操辦,人人都看得出他對這孩子的喜愛。那小子也奇了,外人一抱就哭,唯有他能接過去,只見他不哭不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咿咿呀呀說話,一雙小手還要抓他胸前的紐扣、懷表玩弄,惹得他想起自己失去的孩子,眼眶濕潤,舍不得放下懷中這小兒。
素青向來敬佩江伯方在生意場上膽識過人,見識卓遠(yuǎn),更感念他對自己一直照顧有加,想到他如今孑然一身,事業(yè)做得再大也無子女繼承,有意將楊辰過繼給他,只是不知道小羊的意思,開不了口。
不待素青開口,江伯方提著厚禮登門了。
他先是對著司家媽媽行大禮,又給司家祖宗牌位上香,口里念道:
“我江伯方,因德行有虧,致年近五十,無子無女,雖有百萬家資,卻無后人繼承,今向司、楊兩家列祖列宗拜求楊昉嚴(yán)素青二人幼子,過繼江家,不改其姓名,只求將其共同撫養(yǎng)成人,繼承江家家業(yè),綿延兩家香火。愿皇天后土保佑,祖宗先人庇護(hù)?!?p> 江伯方此時財名俱全,世人皆有意攀附。司家媽媽聽他說得懇切,四根明晃晃的金條獻(xiàn)上,心中已是一百個愿意。
素青和楊昉嚴(yán)對視不語。
江伯方欲向他們倆口子行大禮,楊昉嚴(yán)忙一把拉住他道:
“江大哥,使不得!”
江伯方兩眼含著淚說:
“楊兄弟,我與你家小兒有緣??!無論孩子將來如何,都愿把他當(dāng)成親生孩子來培養(yǎng),還望兄弟弟媳成全!”
倆口子把江伯方扶著坐下,楊昉嚴(yán)轉(zhuǎn)身取過供桌上的金條放在他面前:
“江大哥對我們素青和孩子恩重如山,您和孩子有緣,愿意和我們共同撫養(yǎng),這是我們和孩子的福氣。”說著他看了素青一眼,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們同意把孩子過繼給您!但這金條不能收!孩子長大成人,如果知道我們收了這金條,萬萬不會原諒我們,也會讓大哥的真情實意遭人詬病?!?p> 素青眼眶紅了,對眼前這個男人愈發(fā)愛重。
江伯方因素青與自家的淵源,從前對這小個子男人心有所礙,今日方知人家乃是輕財重義的君子,其人胸如海闊,義薄云天,實在令人敬佩!
1946年,西南聯(lián)大遷回了北方。
司素青更忙了,她如今已經(jīng)把成衣店開在了最繁華的正義路上,緊臨老字號“德茂華服”,專售男子西服、學(xué)生制服、公司職服、工作服。
家人是不同意素青開新店和專售制服的。
母親擔(dān)憂地說:
“二囡,咱們在三分寺的店開得好好的,城里、鄉(xiāng)下的顧客都曉得西南聯(lián)大門口的‘好姊妹成衣鋪’,老遠(yuǎn)都要找上門來,做什么要搬呢?誰不知道正義路的租金是全昆明最高的,新開店要裝修要打點,得多大的花銷?”
“媽媽,你也聽小羊說了,西南聯(lián)大年內(nèi)要回北邊去了,咱們這些年依靠著學(xué)校賺了人氣和口碑,可如今學(xué)校要遷走了,若不及早籌謀,等人氣散盡了再挪地方開新店,就來不及了?!?p> “我姐!就算是要開新店,是個人都曉得“德茂’是昆明最大的西服、制服成衣店,咱們?yōu)槟臉右ぶ麄冮_鋪子做制服,那不是找死么?!”
喜財不同意!
“這個你別擔(dān)心,人家都說‘同行是最好的招牌’他們店大客源多,咱們挨著他開,專接他們做不了、看不上的小單,他賺金子,咱們賺銅板,人家海大養(yǎng)蛟龍,咱們水淺養(yǎng)魚蝦,誰也不耽誤誰發(fā)財?!彼厍嗄托牡馗胰私忉?,喜財卻聽不進(jìn)去,依舊反對。
司家媽媽還是不放心,私下問楊昉嚴(yán):
“小羊,二囡要做這樣冒險的事,你咋看?”
楊昉嚴(yán)用手湊湊助聽器,笑瞇瞇地對司家媽媽說:
“媽,生意上的事情,聽素青的,準(zhǔn)沒錯!”
爭論到最后,素青決定保留三分寺的老店,讓喜財和弟媳經(jīng)營,自己轉(zhuǎn)到正義路開新店,店名也改了,叫做“富春良衣店”
素青仰頭看著“德茂華服”的招牌,心懷敬意。清晨十點,十八扇嵌著玻璃的黃楊木門一打開,就有絡(luò)繹不絕的顧客上門,二十尺長的柜臺后頭,有四、五個店員在忙活,鋪面后面是蔡家兄弟“六合同春”的家宅,直通文廟直街。前面兩個天井都是車衣坊和倉庫,私宅門開在與正義路緊鄰的文廟直街上,家人不從正義路出入。
素青看了心頭好生羨慕,雖然幾經(jīng)籌措,自己能租下的鋪面也只不過有一扇門開在了正義路一側(cè),不能如“德茂”這樣的大商鋪在最黃金的地段四平八穩(wěn)地展開,但能夠與他們同處一條街,就是一種榮幸啊!
素青手里攥著鋪子開業(yè)的大紅請柬,給自己鼓了鼓勁,踏進(jìn)了店門。
“太太請進(jìn)!您是要做衣衫還是扯布?”一名店員上來接待。
“我要見蔡老板”素青將鄭驤駿夫婦的薦函和自己的名帖、請柬一并遞上,在鋪子里候著。不一會,只見一個掌柜模樣的人出來了,沖素青鞠躬道:
“司老板有禮了,鄙人姓余,是‘德茂’掌柜。”
素青忙起身還禮。
“余掌柜您好,小店不日將在貴莊旁邊開業(yè),今日特冒昧前來拜會,日后還望‘德茂’這棵大樹庇護(hù)咱們的小生意。”
余掌柜敷衍一笑“司掌柜客氣,大家一起發(fā)財。只是您今天來得不巧,我們老板不在,請柬和名帖我且收下,待老板回來后一定轉(zhuǎn)交?!?p> 素青點頭,又拿出一封請柬,雙手奉上說:“煩請余掌柜幫忙引薦,開業(yè)之際,恭請您光臨?!?p> 余掌柜接過來,用手一摸便知內(nèi)有乾坤,笑瞇瞇地收下。
二日后,在余掌柜的引薦下,司素青終于見到了“德茂”的蔡老板。
素青一句話,引得他放下了手中的蓋碗茶。
“蔡老板,咱們合作,做仿制軍服如何?”
彼時,抗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國內(nèi)戰(zhàn)事未絕?!暗旅笨箲?zhàn)期間專供滇軍前線軍裝軍服,賺得盆滿缽滿,如今昆明已非前線,“德茂”軍需訂單早已不能滿足總店及其分店胃口,除總店仍以軍服、制服為主業(yè)外,各分店都在各謀出路。
“仿制軍服?司老板,那可是犯法的?!?p> “做的‘像’軍服,那就是仿制,做得‘不像’軍服,就算不得仿制?!?p> 素青回頭示意,旁邊的伙計從一個皮箱里拿出一件上衣穿起來。蔡老板定睛一看,只見這個年青的伙計身上這件灰色的上衣,初看是一件短袖“襯衫”,正面有兩大兩小四個翻蓋口袋,同美式軍服設(shè)計一般,小西服翻領(lǐng),但沒有肩袢,普通軍服皆為金屬紐扣,這衣服換成普通紐扣,最特別的是軍服為直身設(shè)計,這一件在腰部做了拼接,更顯得這伙計蜂腰猿背,身材挺拔出眾,衣服的確算不上軍服,但盡得其神。
蔡老板直起身來,對余掌柜使個眼色,掌柜會意,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兒,領(lǐng)進(jìn)一個師傅來。那老師傅圍著伙計上下打量一番,同余掌柜耳語幾句出去了。余掌柜說:
“司老板這個設(shè)計其實不稀奇,我們師傅隨時可以做這樣的改良裝,時下最流行的仿美式飛行服夾克衫正是我德茂所制?!?p> “您說的是,‘德茂’可不缺一流的師傅和高級定制,什么樣的版式做不出來?可是,您沒有問做我這樣的一身衣裳要多少錢?!?p> “呵呵,本莊都用卡嘰布做軍服,司老板這個……應(yīng)該是滇產(chǎn)土布。”
“正是!蔡老板果然是行家。這個土布是’東駿‘織染廠供紗,由通海產(chǎn)的‘細(xì)三二’土布。如今城里人都穿洋布,很少有人再買土布衣裳,可是這土布結(jié)實經(jīng)牢,做制服其實正相宜的,我這一身制服專為需要勞作的工人、運動的學(xué)生而制,成本七十文,毛利兩分歸‘德茂’。您看如何?”
“七十文?!”一旁的余掌柜不禁驚呼,“這……恐怕做不下來吧?”
“滇廠土布市價不過十文一尺,我們與地方布莊常年合作,百匹可以七、八文一尺價格定制,制版、機(jī)器加工的人工費‘德茂’最是清楚,這樣的制服在‘德茂’量產(chǎn)上百件,制版費用可忽略不計,兩位都是行家,成本幾何,盈利幾分盡可以算得出來的?!?p> 余掌柜邊聽邊掐指算,暗暗向蔡老板比劃了一個手勢:七成利!
蔡老板沉默片刻,對素青說:
“司老板盡可以自尋財路?!旅騺硪再|(zhì)高貨好為旨,品質(zhì)不容有閃失。若是粗制濫造,以賤代貴,怕是于蔡家兩代人好不容易攢下的口碑有損?!?p> 素青早有此料,輕嘆一口氣。
兩周后司素青的成衣鋪子開業(yè)了,推出了“專制各類制服,價格優(yōu)惠”的水牌,鋪子顯眼處掛著“德茂監(jiān)制”“東駿直供”的銘牌,觀者眾多。一聽是大廠品質(zhì),地板價格,款式時髦,經(jīng)久耐穿,爭相訂購,更有昆明鐵路局的工人制服訂單來助陣,一時火爆正義坊,不久,昆明城里大街小巷里都流行起仿制的軍服,有錢人穿著制作精良的“德茂”卡嘰布、呢子“軍裝”,小老百姓追捧著素青成衣店里的土布“軍裝”各得其所。
余掌柜問蔡老板:“我們既然看不上她們,何以答應(yīng)做她的監(jiān)制?”
蔡老板答:“做生意哪有什么高低貴賤,賺得到錢就是王道!如今‘德茂’名大壓身,那些老主顧不愿與窮人市民同路,逼得我們不能接這份生意,卻不知銷量才是生意興隆的根本。我正愁如何為‘德茂’引來活水,這司老板就尋上門來,許她一個‘德茂監(jiān)制’的牌子,她就能為‘德茂’搶下一塊市場,何樂不為?先許她個虛名,且看她日后經(jīng)營得如何再作打算?!?p> 兩年后,“富春良衣店”與“德茂華服”合并,更名為“德茂良衣”,素青被聘為經(jīng)理。如今,她在正義路上這家有著十八扇門的總店上班,從自己二樓明亮的辦公室望出去,正義路的繁華盡收眼底。
素青當(dāng)上“德茂良衣公司”經(jīng)理,第一個訪客是江伯方。
素青笑盈盈地站在門口迎他,江伯方一踏進(jìn)素青的辦公室,只見黃楊木格窗下一張木桌,上面整齊碼放著帳薄和筆墨紙硯,桌面一塵不染,漆面光亮。墻角擺放了一盆山茶花,葉片碧綠,已經(jīng)結(jié)了花骨朵,不禁贊一聲“好茶花!”。落座之后,店員進(jìn)來上了兩盅蓋碗茶。
“司經(jīng)理,好氣派??!”江伯方笑語
“大哥又說笑了,什么經(jīng)理,不過是領(lǐng)薪水替公司干活的職員罷了,哪能跟大哥這樣的股東老板比?!?p> “你不要自謙,一個女子能在這正義路上立足,實屬罕見,當(dāng)年我果真沒有看錯你!”
“若沒有大哥當(dāng)年‘富春良衣店’開業(yè)時送上的昆明鐵路局工人制服訂單,哪有素青今天的局面?!彼厍鄬绞前l(fā)自內(nèi)心地敬佩感恩。
在此波瀾壯闊,改天換地之際,每個人不得不接受和努力適應(yīng)這劇變,變化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
江家的浮沉起伏讓江伯方深悟個人成敗、家族興衰與國運起伏密不可分,抗戰(zhàn)時期,他為抗戰(zhàn)將士捐獻(xiàn)藥材,滇越鐵路被日軍轟炸阻斷,他就用自己的馬幫貨運渠道給愛國人士運送戰(zhàn)時物資,法國人經(jīng)營了30年的滇越鐵路收回之后,他參與了滇越鐵路管理?,F(xiàn)下,是云南醫(yī)藥的主要供貨商和“滇寶丹”的參股人。
“亂世之下,曲煥章先生的遭遇,是商場你我的警示?。‖F(xiàn)今政府對一個施藥濟(jì)世的良心企業(yè)如此野蠻強(qiáng)暴,怎不讓行內(nèi)人人自危?!”
他說這話時神情凄惶沮喪,與素青心目中總是不畏難險的形象大為不同。
不久前,“云南百寶丹”創(chuàng)始人,“曲煥章大藥房”的曲老板被國民政府囚禁至死事件,讓江伯方這樣的民族資本家對未來信心不存。
“曲老板至死不愿交出‘云南白藥’的秘方,這份骨氣令人欽佩,其遭遇令人心生寒意?。 ?p> 素青點頭贊同,她也明白,商者被強(qiáng)取秘方,匠人失了秘技,那就等于斷了生計。
“素青你舍了自己的店鋪,到‘德茂’領(lǐng)薪水是對的,亂世之下,小本生意想賺錢,直如火中取栗一般,背靠大樹,或許還能在艱難世事中有一線生機(jī),唉,今日也是來跟你道別……時勢逼人,我打算出去看看有沒有機(jī)會……”
素青送走了江伯方,站在窗前瞭望遠(yuǎn)方。
1948年,昆明午后的陽光依舊明媚,天空依舊蔚藍(lán),但很多人已經(jīng)敏銳地感知,一場巨變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