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一年的尋找與路途的顛簸,宋小榆還是沒有找到宋安。她拖著疲倦的身體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夢梁府城外那個曾經(jīng)有家的地方。眼前一片荒蕪,四處雜草叢生,早已經(jīng)沒有人間的煙火。還是那條羊腸小道,上面留著無數(shù)個曾經(jīng)行走過的痕跡,只可惜如今芳草萋萋,早已無人問津。還是那個用泥巴夯實而成的小院和房屋,雖然已經(jīng)沒有曾經(jīng)的痕跡,但是她的心中依然清晰地記得這里地輪廓,它的溫度,以及曾經(jīng)平淡而幸福地每一個瞬間。宋小榆環(huán)顧四周,放下手中的包袱,擼起袖子,便開始拔院子里的雜草,好像恢復了家的面貌,便有了家的味道。
“汪,汪,汪……”
突然耳邊傳了一陣犬吠,一下子劃破了這深藍色地沉思與寧靜。
宋小榆心想,這是哪里地野狗,不僅占領了自己的家,難道還要出來捍衛(wèi)自己的主權嗎?她四處尋那狗叫聲,沒過一會,一只狗從草叢中飛快地竄了出,正朝宋小榆的方向奔來。當那只狗即將撲倒在宋小榆的身上時,宋小榆本能地喊了一聲:“坐下。”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只野狗立馬就坐下了。接下來的事情更是令人大吃一驚,這骯臟地野狗非但沒有咬人,而是一邊搖著尾巴一邊繞著宋小榆轉(zhuǎn)圈圈。
“小灰灰!?”宋小榆差點喊叫出來,這不是那一年從都南青弟弟手里救下來的那只小灰狗嗎?對,就是小灰灰。
小灰灰的出現(xiàn)令宋小榆驚喜萬分,她蹲下來像以前一樣給小灰灰撓癢癢,小灰灰也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接受主人的寵愛。
“小灰灰,你都長這么大了啊。沒想到還能遇見你,一定是天宮的仙子安排了我們的重聚。你開不開心???”小灰灰從鼻子地哼哼了兩聲,好像在說:“開心?!?p> “小灰灰,你怎么在這里啊?是誰帶你來的?。俊贝嗽捯怀?,宋小榆好像被一股強大地力量撞了一下,整個人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而此時小灰灰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身,然后小步跑跳著一下子竄進了破敗的廢墟堆中。
宋小榆閉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那個黑黑地門洞走去。房門半開著,里面光線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她輕輕地推開僅存地半扇門,看到小灰灰就蹲在光與暗交界的地帶,旁邊一個滿頭銀發(fā)的瘦老頭正低頭打著瞌睡。
宋小榆哽咽了半天,終于輕聲地喚出了那個親切地稱呼。
“爹爹……”
此時,打著盹的宋安,突然被驚醒。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太陽照耀之處站著一個瘦小地黑影子。當黑影越來越靠近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娃,你回來了?!?p> 這句話徹底攻破了宋小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聲音落地的那一刻,兩行淚珠嘩啦便流了下來。宋小榆跪在宋安地面前,趴在爹爹地膝上放聲大哭起來。
原以為是永別,沒想到上蒼又給了一次重逢的機會。
此刻,這種失而復得之后的心情在宋安和宋小榆心里體會最深。想一想,人生是什么?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金錢,名利,地位……它們冰冷,沒有感情,只不過是人生的附屬品。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家,一切不過都是虛妄罷了。
他們決定不管外面多么精彩與美麗,再也不去追隨,就守在這南山腳下,守著面前的青山綠水,耕耘著幾分土地,從此過著不被打擾,與世無爭的生活。
原野上,野草隨風而長,通向山外的那條小路早已經(jīng)被來年的雜草淹沒了。院子里的榆樹上,已經(jīng)孕育了很多含苞待放的花蕾,應該在不久之日便會綻放笑臉。
最近,天空連綿不斷地紛紛飄灑起了細雨,所以沒有辦法外出做農(nóng)事,宋小榆便坐在家中紡布,紡布機發(fā)出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御銀縈繞在整個房梁之上。這是一個愜意地早晨,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浪,這里永遠都是安全的,平和的,溫暖的。
宋安做了一會木工,便放下手中的工具,獨自一人坐在門口,他望著屋外的綿綿細雨和遠方的山,一時間陷入了沉思。起初,宋小榆以為這個老人家是嫌乏了,就招呼對方上床躺一躺??上?,人家說不累。過一會,宋小榆發(fā)現(xiàn)宋安在用手頻繁地揉搓自己的眼睛。她便起身從屋里拿來一件棉衣披在了宋安的身上。
“爹爹,回屋躺一躺吧。”
宋安見女兒走過來,趕緊用那雙溝壑縱橫地老手抹掉眼角的淚痕。這個動作生硬而笨拙,早就被宋小榆看在了眼里。她感到非常吃驚,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爹如此傷心,到底是什么事情,讓一個堅強的男人落淚了?
“爹爹……”宋小榆蹲在宋安旁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膝蓋上。
“榆兒,你看?!彼伟灿檬种钢h方。順著宋安手指的方向,宋小榆看見院墻外面的一棵梨樹,樹枝上零星地露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臉蛋。
“哇,真的開花了。昨天,我看還全是花骨朵呢?!?p> “清明節(jié)快到了……”宋安小聲地流出一句話,伴隨著這句話眼眶里晶瑩地淚珠再次濕潤了眼眶。
“爹爹,您是想老祖母了嗎?”宋小榆問。宋安沒有回應,只是望著遙遠地地方。此刻他的心中,是否會響起這樣一首詩:
“細雨蒙蒙,草凄凄。
淪落天涯,踏遠行。
恰是清明,思故親。”
想想,自己還茍且地活著世間,而養(yǎng)自己的母親卻躺在冰冷地泥土下,被風吹著,被雨水淋著,被雨打著,誰的心里能好過呢。
幾天后,宋安和宋小榆便整理好行李,帶著小灰灰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途。在去的路上,他們迎面遇到了很多逃難的老百姓,絕大部分都是婦幼老人,他們中的一些人早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家,有的只不過是襁褓中的嬰兒。有一位大姐用獨輪車馱著全部的家當,帶著一兒一母緊跟在逃難部隊之中。因為天剛下了一場雨,地面坑坑洼洼地,泥濘不堪。婦人的獨輪車在上坡的過程中,不幸打滑,坐在車上的小兒子和病重的老母親隨同行李一起砸進了一個大泥坑中。宋小榆和宋安看見了,連忙過去幫忙。那位大姐見有好心人主動來幫忙,連聲道謝。
宋小榆協(xié)助婦人把病重地老母親挪到干凈地地上,然后繼續(xù)幫忙撈泥坑中的物品。婦人的兒子看起來只不過兩三歲,他渾身是泥,被他母親從泥坑里撈起來后便放在一邊哇哇大哭,估計是被剛才那一摔給嚇得。
“哭什么哭,老娘還沒有死呢?!眿D人說著便揮起手掌在小兒的光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兩下。這一打不當緊,小兒不僅沒有停止哭泣,反而放聲大哭了起來。哭聲響徹天地,簡直驚動鬼神。平時立馬就停止哭泣的小兒,此刻怎么如此不給臉面,還要哭。婦人更是惱火,抱起小兒便是打。
“我叫你哭,叫你哭……”
宋安趕緊走上前去阻止,可是婦人已經(jīng)完全掉進了情緒中,就像被惡魔完全控制住的行尸走肉,行為極度瘋狂,差點沒有把手中的小兒直接摔死在地上。
“你這毒婦,趕緊給我放下!那可是我劉家唯一的獨苗,要是被你斷了命,我今天這把老骨頭就要跟你拼命!”婦人的母親指著婦人有氣無力地大罵道。
婦人一聽,立馬停了手。但是,此刻的她還完全不在理智狀態(tài)。她一邊收拾凌亂地行李一邊抱怨道:“自從你兒子死了之后,我為這個家付出地還少嗎?這些年整天做牛做馬地忙碌不說,換來的就是你的責罵,我早就受夠了!”
“你是不是早就想拋下我們自己快活去了?那你去吧,我要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老婦人也不甘示弱繼續(xù)罵對方。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罵得不可開交。
“大姐,你這是從哪里來?。窟@又是要到哪里去?。俊彼伟策@一問打斷了婆媳之間的爭吵。婦人好像這才意識到還有外人,剛才地狀態(tài)立馬收斂了起來。
婦人對宋安說:“哎,老人家,你是不知道啊,我們都是從川涼府逃出來的?!?p> “逃出來?”宋小榆好奇地問。
婦人看了看眼前地姑娘,又看了看宋安,說:“你們不知道啊,這兩年老天爺不開恩啊,連續(xù)兩年鬧洪澇災害,把我們辛辛苦苦地耕種的農(nóng)作物全給淹了。本來日子就過的緊巴巴地,又遇到壞人作亂,打起仗來。害得我們這些還有半條命的人不得不舍家逃難啊?!?p> “哦,原來如此。”
“老人家,你們這是去哪兒啊?”老婦人也禮貌性地回問道。
“回趟家給老母親上上墳?!?p> “哎呀,老人家我看你們也是本分的人,我勸你們千萬別再往前走了,太危險了,還是趕緊逃命吧。說句不好聽的話,老人家你別生氣啊,咱們活著的人都快找不到生路了,還管什么死去的人呢。趕緊往回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此時站在旁邊的小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了哭泣,他解開宋小榆放在地上的包袱,把里面的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最后找到了一些干糧,只見他大口地吃了起來,幾口就把一個大大地饅頭吞進了肚里。等宋小榆發(fā)現(xiàn)的時候,包里的干糧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于是,她趕緊把包袱重新捆綁起來拿開。
婦人看見了,立馬跳過來,拎起小兒又是一頓暴揍。
“我叫你偷吃!我叫你偷吃!”
“大姐,快停下來。孩子還小,別傷著了。”
宋安的勸說確實起了作用,婦人立馬就停了手。而婦人的打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老人家,你看我家小兒不懂事,把你們的干糧都快吃光了……”婦人不好意思地說。
“沒事,沒事,只不過是孩子嘛?!彼伟不貞f。
聽對方這么豁達,婦人便笑盈盈地繼續(xù)說:“老人家,一看您就是一個有慈悲的人,一定是活菩薩顯靈,來拯救我們的?!?p> “大姐,客氣了?!?p> “我還是勸你們別回去,那些人殺人不眨眼,見什么就搶什么。還是趕緊離開吧。”
“謝謝大姐的好意。”
“哎呀,我是要走了。不然天黑了,這路又不好走了?!?p> 婦人告別了宋安父女便推著獨輪車離開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宋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宋安和宋小榆想要回到榆樹村,他們必須穿越川涼府。川涼府位于地勢低矮的盆地內(nèi),中間低,四面環(huán)山,是一個極其難攻克的地方。不僅如此,因為本身氣候條件溫潤,所以這里物產(chǎn)也比較豐富。因此,官府對這一個寶地是十分重視的。但是,就是在這樣的福地也是集禍于一身的地獄。不知道,大家是否記得,那一年榆樹村鬧干旱時的情形,如今這里又鬧起了洪澇災害,可以說情況和當年不相上下。
“爹爹,您在想什么?”宋小榆問。
“榆兒,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痹S久,宋安這才吐露出這一句。
“爹爹,我們這就塊到榆樹村了。就這樣回去了,您甘心嗎?”宋小榆問。
“可是,前方兇多吉少啊……”
“爹爹,我不怕?!?p> 簡單的對答后,父女二人便決定繼續(xù)啟程往“家”的方向走去。也許對他們而言,真正畏懼的不是眼前,而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