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青禾再臨

　　二十四年，七月十五。

　　這天，姜乾再次將注意力落在賀鐵鑄等人身上。

　　天色還未亮，賀鐵鑄等人就忙碌了起來，始終奔波在行鏢第一線的郭萬里也罕見的從七月開始就未曾接鏢，鏢局上下都在杓山集修整，此刻，鏢局上下人等和賀鐵鑄麾下武人，正在東南西北四條街道上做著隊伍梳理、人流整頓的工作。

　　另還有藥王谷和神兵閣的絕頂高手帶著各自人手，齊心協(xié)力的做著此事。

　　源源不斷的凡民在他們的梳理下如同流水一樣集合在小廣場周圍。

　　在小廣場的中央空地上，整齊排列著上千名十歲以下的孩童，年齡越大的越靠前，年齡越小的越靠后，三歲以下的孩子則都由一位家長帶著。

　　年紀大的都非常安靜，他們都知道即將到來的仙緣意味著什么，那些還不知事的小孩就比較調(diào)皮，嘰嘰喳喳，東張西望。

　　護在隊伍兩側的賀鐵鑄、郭萬里等人在這些幼崽面前罕見的露出溫和平易的表情。

　　幺姐為了讓賀鐵鑄顯得更溫和，甚至親手給他制了個香囊掛在腰間。

　　這一切，從天色未明一直忙到日頭高升，才堪堪收拾妥當。

　　就在這時，人群中發(fā)出數(shù)聲驚呼。

　　“看天上！”

　　“仙人來啦！”

　　遠處的天空，正有一艘狹長的小舟行駛在藍天白云之間，向著杓山集疾掠而來。

　　很快，飛舟就來到了小廣場上方，也進入到姜乾意識觀照的區(qū)域之內(nèi)。

　　一道身影步虛而出，那艘飛舟隨著他離開，立即縮小如游魚般靈動的飛入那身影的長袖之中。

　　在眾人虔敬的凝望下，那身影已經(jīng)翩然而下，宛如一葉輕鴻，落在小廣場上。

　　那身影才落地，賀鐵鑄就滿臉驚喜的迎了上去，“青禾先生，沒想到來得仙長居然是您！”

　　時隔十年，故地重游，歲月仿佛沒在青禾身上留下絲毫痕跡，還是當年模樣，他上下打量了賀鐵鑄一番，十分滿意的點頭道：“我也是偶然間聽說了你的事，順便過來看看故人故地?！?p>　　說著，青禾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看著這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地，故人也寥寥無幾，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賀鐵鑄身上，贊許又感慨的道：

　　“現(xiàn)在這里叫杓山集吧？……你經(jīng)營得很不錯，真的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

　　賀鐵鑄站在一旁，只是呵呵的傻笑，此刻的他，不是杓山集的核心支柱，也不是威懾周邊的絕頂高手，只是個受到老師表揚呵呵傻樂的學生。

　　全知視野下的姜乾從青禾的思緒中讀出了更多。

　　當日離去后，青禾青雨就暫時回到了后方，青禾很順利的就完成了筑基境的突破，待到修為穩(wěn)固，就再次返回開拓前線。

　　在赤磯城聽說了賀鐵鑄的事跡，他心中一動，便替掉了本該派往這里的練氣修士，親自來此一行。

　　見賀頭領與仙長如此談笑無忌，從仙長出現(xiàn)就變得局促緊張的一眾凡民不由得都生出股與有榮焉之感，心間壓力消了大半，看向賀鐵鑄的目光，也都變得格外不同。

　　俯瞰這一切的姜乾覺得，要是能夠數(shù)據(jù)化，賀鐵鑄身周這時候一定飄滿了“聲望+10”“忠誠+5”“傳說度+2”之類的信息。

　　青禾看向周圍將小廣場周邊圍了個水泄不通的人群，問：“你把所有人都聚來了？”

　　賀鐵鑄點頭道：“是?！?p>　　青禾道：“這次就算了，以后就別這樣搞了……修行人并不喜歡這樣的排場?！?p>　　賀鐵鑄身體僵了一下，再次應道：“是?！?p>　　青禾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又問：“杓山集現(xiàn)有多少人？”

　　早有準備的賀鐵鑄張口就道：

　　“在此落戶扎根的有兩千三百多戶，1萬1542人，包括6753個普通凡民，4789個武人，另外因為一系列措施的吸引，現(xiàn)有流動人口6781人，其中武人就有6341人，普通凡民440人。

　　十歲以下的孩童全都在此，總共有1340人，基本都來自于本地家庭，僅有71個是隨長輩近期才來的杓山集，最初我們本來是沒考慮他們的，是消息傳開后他們集體請愿，這才把他們加了進來。”

　　青禾點頭：“沒事，把他們一起都算上吧……不過，杓山集現(xiàn)在武人豈不是超過了一萬一，普通凡民數(shù)量卻不及七千二？”

　　賀鐵鑄距離近，又格外留心，看到了青禾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心中忽然一緊。

　　卻不待他多想，青禾便道：“先做正事，其他事后再聊。”

　　青禾揮手擲出一塊陣盤，隨著手催法訣，眾人只見一道蒙蒙亮光忽然出現(xiàn)，籠罩住一片區(qū)域，一閃即逝，最后，只有地面剩下一道不大不小的圓環(huán)。

　　青禾對站在最前的那些小孩道：“從年紀最大的開始，百人一組，站到這個圈里去，等我說好你們就出來。”

　　很快，第一批孩子就站了進去，沒過多久，青禾便平靜道：“好了，下一批?！?p>　　無論是那些孩子，還是賀鐵鑄等成人，都期待又緊張的看著，青禾卻始終一臉平靜。

　　第二批，第三批……

　　一批批的孩子進去又出來。

　　在姜乾的視角，他能看見，在那陣盤所形成的的光圈之內(nèi)，散漫不定的靈氣忽然活躍了數(shù)十上百倍，站在圈中的小孩都在持續(xù)遭受靈氣的高頻“轟擊”，而他們就像是一個個絕緣體，哪怕有靈氣入體，很快又會一點不少的被排斥出來。

　　另也有一些小孩，在被靈氣入體后，身體并未將其完全排出，吸收了一小部分。

　　通過對青禾思維的讀取，姜乾便明白，這是身體與靈氣親和，可以修行的標志。

　　總共1340個小孩，只有七位對靈氣產(chǎn)生了反應，且在青禾的判斷里，資質(zhì)都不算好。

　　讓姜乾覺得有趣的是，裴裳也混在人群中，明明才剛入道的他，修為根本不能和已經(jīng)筑基的青禾相比，但直到人群在賀鐵鑄等人組織下有序退散，青禾始終都未發(fā)現(xiàn)他的形跡。

　　……

　　夜。

　　與小廣場對面相望的賀府后院。

　　青禾盤膝坐在一顆桃樹之下，因為三棵靈桃樹的緣故，杓山集上下都很喜歡種桃樹，特別是那些靈桃被食用后剩下的桃核，雖然無法培育出靈桃，其成果卻也碩大飽滿，清脆香甜，很得杓山集人的喜愛，已漸成杓山集的一種特色土產(chǎn)。

　　賀鐵鑄匆匆而入，見青禾在打坐，便侍立一旁沒有打擾。

　　沒一會兒，青禾睜眼，問：“都安排好了？”

　　賀鐵鑄頷首：“都處理好了，他們隨時都可隨先生離去?！?p>　　青禾道：“可跟他們說明白，之所以安排兩位至親隨行，并不是讓他們?nèi)ハ砀?，只是我書院不愿強拆骨肉，讓這些幼童能有一個健全的童年，待其心智健全，正式入道之前，這些隨行至親都是要返回原籍的?！?p>　　賀鐵鑄道：“都說清楚了，他們都夸贊書院的仁善呢。”

　　青禾聞言，心中一哂，他們現(xiàn)在說得好聽，真到了要遣返回來的時候，眾生百態(tài)就出來了，那些變著花樣哀戚婉轉的也就罷了，甚至有愚蠢到以自家子弟不入道做威脅的，不過，他要做的就只是提前把話點明，不落個“不教而誅”就成了。

　　青禾見賀鐵鑄神色，問：“你有話說？”

　　賀鐵鑄恭敬施了一禮，才問：“先生，武人比普通人多有什么不妥嗎？”

　　青禾道：“對現(xiàn)在的杓山集來說，并無不妥，甚至頗多好處，但若放眼長遠，對杓山集、對書院都有些問題?！?p>　　“請先生解惑?！?p>　　青禾道：“談到蠻荒，大家第一印象便是窮山惡水，死瘴污濁之氣遍布，動輒喪命?！?p>　　賀鐵鑄頷首。

　　“可與之相對的，未經(jīng)開發(fā)的蠻荒也蘊著磅礴無量的生機靈氣，其充斥于整個蠻荒，相比于靈草奇珍之類具體的收獲，這是更為我們看重的。”

　　賀鐵鑄似懂非懂。

　　青禾伸手一拂，身前地面氤氳出一片深數(shù)尺、覆蓋方圓丈許之地的灰色濃霧。

　　“這就是死瘴污濁之氣，開拓蠻荒，將盤踞其中的蠻獸清除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將遍布的死瘴污濁之氣徹底蕩除，而最有效，也是最便捷的方法，便是‘紅塵氣’?！?p>　　說著，他手指一點，灰色濃霧中，出現(xiàn)一點赤色，仿佛人間煙火，當它置身于灰色濃霧中，點點漣漪以之為中心向外擴散，看在賀鐵鑄眼中，就似火焰升騰時那四散的熱浪，那些氤氳在所有角落的灰色濃霧在這些股熱浪的持續(xù)沖擊下，灰色漸漸被剝離驅逐，撐出一片只有純正白色濃霧彌漫的區(qū)域。

　　隨著純正白霧區(qū)域的出現(xiàn)，那一點赤色得到了養(yǎng)料，迅速變大，以之為中心升騰擴散的熱浪也更有規(guī)模。

　　“這就是一個凡民聚落的作用，最重要的就是最初那一點立足之基，之后，只要經(jīng)營得法，不使其熄滅，規(guī)模終會越來越大?！鼻嗪痰馈?p>　　賀鐵鑄驚嘆于仙法之神奇，卻更明白這樣的機會有多難得，不敢有絲毫分心。

　　青禾又彈指數(shù)點，灰霧區(qū)域中，一點點赤色仿佛芝麻粒般被播種在灰霧籠罩的區(qū)域，更多的灰色被驅逐，更多的純白霧氣區(qū)域出現(xiàn)。

　　有的范圍大，有的范圍小。

　　不需青禾解釋，賀鐵鑄就已經(jīng)明白，這每一個純白霧氣區(qū)域便代表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聚落。

　　青禾似乎明白他所想，指點道：“你再仔細看看?！?p>　　賀鐵鑄盯著看了一陣，才有些不確定的道：“好像……規(guī)模相差無幾的聚落，驅逐死瘴污濁之氣的效率也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更有力一些，有的則更軟一些？”

　　青禾頷首，道：“我們雖都將之稱為紅塵氣，但紅塵氣與紅塵氣之間，也是各不相同的，具體到每一個聚落，紅塵氣都是獨一無二的，與他處并不完全相同……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吧？”

　　賀鐵鑄點頭。

　　青禾便解釋道：“具體原因，我們也不清楚，因為我們只能通過外在的變化間接推知其種種，并不能真正的看見它。

　　就像這片虛空，我們知道它在這里，可若伸手去抓，卻只能抓個空?！闭f著他做了個伸手抓捏虛空的動作。

　　“雖不知原因，但不妨礙我們得出一些比較普遍的結論，武人比普通人更多的凡民聚落，其紅塵氣在驅逐死瘴污濁之氣上效率會更快些，但它也更容易自潰?！?p>　　“自潰？”賀鐵鑄心中一緊，這一聽就不是個好詞。

　　青禾看著賀鐵鑄，道：“其中一部分原因，我想可以從武人本身的秉性上找，相較于普通人群體，武人群體的穩(wěn)定性是不是要差很多？”

　　“嗯?！辟R鐵鑄點頭認可。

　　“紅塵氣因聚落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可一旦形成，它又會反過來對聚落本身造成影響……這么說或許太玄虛，你不妨將之理解為有一種類似于風俗、習慣、傳統(tǒng)之類的力量存在，會反過來塑造聚落的形態(tài)。

　　以杓山集為例，長期在此扎根的普通人，哪怕力量不及，心性上也會越發(fā)傾向于武人風格，好的方面是熱烈血性，可壞的方面卻是好勇斗狠，動輒與人生死相向，信奉力量勝于信奉道理，更加頑固，難以教化。

　　演變到最終，相較于其他聚落，杓山集的穩(wěn)定性會更差，更容易發(fā)生自內(nèi)而外的潰散?！?p>　　賀鐵鑄臉色驟然蒼白。

　　見他如此，青禾反過來安慰：“你也不用急，這不是幾年乃至十幾年就會顯露的，而是一個更持久的過程，需要一兩代、甚至兩三代人才能體現(xiàn)出來?！?p>　　但他這寬慰并沒有讓賀鐵鑄安心多少，他想到很多武人口口相傳的典故傳說，歷史中，并不乏那種以武人為主形成的聚落，煊赫時甚至能讓凡民邦國低頭，譬如著名的一人一劍海東城，群雄圣地云頂宮……傳說中，連販夫走卒都可能是一二流武者，所謂二流不如狗，一流滿地走，但這些所在最多也就三五十年光景，很快就只剩廢墟殘渣一堆。

　　杓山集照眼下這個趨勢發(fā)展下去，豈不就走上了這條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