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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7.標(biāo)準(zhǔn)的當(dāng)代青年

舊杯裝新酒 嵐小榕 4182 2022-09-09 08:12:29

  七月初,尹凡畢業(yè),距離入職還有一段時(shí)間,因此回到縣城暫住。

  “工作談妥了?”

  夏日黃昏,伴隨著緩緩溢出口鼻的白煙,李哲拋出了今天在酒桌上第一句話。

  “妥了。”尹凡盤起腿,給自己也點(diǎn)了支煙,“行業(yè)內(nèi)前五,總包四十萬。”

  志得意滿的年輕人。

  真是令人討厭。

  “不過這年頭,競爭真的是越來越激烈了?!币矅@了口氣,唇邊冒出一個優(yōu)美的煙圈?!耙惠喒P試,五輪面試,全部熬下來頭發(fā)都掉了不少?!彼謷咂痤~前的頭發(fā),露出逃兵般的發(fā)際線。

  “你一直很跟得上趟?!崩钫苄Φ?。

  以前做傳媒的時(shí)候,他寫過不少關(guān)于青年的脫發(fā)的稿子,說實(shí)話,寫那些東西的時(shí)候他其實(shí)并不關(guān)心同齡人的頭發(fā),他關(guān)心的是能不能把品牌方的洗發(fā)水賣出去,雖然他也知道那玩意兒對于脫發(fā)基本毫無作用。

  “你還是這樣?!币矒u了搖頭,“說話總是連帶點(diǎn)什么?!?p>  “你是標(biāo)準(zhǔn)的當(dāng)代青年?!崩钫軟]接尹凡的話,“你生活在最密集的話語里?!彼行┦洌^續(xù)說道:“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正在丟失被討論的意義?!?p>  這個“我們”很小,即李哲,李明倫和趙坤這樣的人。

  這個“我們”也很大,不管是什么年頭,不順利的青年總是那么多。

  “老板!”

  尹凡有些不自在,抬手叫來了韓超。

  “需要點(diǎn)什么?”

  “酒。”尹凡折磨著自己的頭發(fā),“烈一點(diǎn)的。”他被李哲的那些話說得有些不舒服,需要酒精的安慰,或者說,需要的是酒精的刺激。

  烈酒是青年的護(hù)城河。

  保護(hù)著他們的固執(zhí)和脆弱。

  “李哲呢?”韓超看向李哲。

  “我隨便來點(diǎn),要淡一些的,酸甜口。”李哲慵懶地說道。

  等酒上桌,兩個人之間的空間似乎變得不那么擁擠了。

  “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尹凡開口,說了句正常點(diǎn)的話。

  “沒什么。”李哲展開自己的身子,“你知道的,看了些沒用的書,寫了些沒用的東西。”

  “正常的積累,怎么能說沒用呢?”

  尹凡抿了口酒,是教父。

  “賣不掉,所以沒用?!?p>  他說著,抿了一口自己的大都會。

  “你太功利了。”

  “你看起來可不像個放棄了功利的人?!?p>  沉默,恰到好處的沉默,兩個人把玩著手里的酒杯,目光在液體里打撈著什么。

  我不是針對他。

  只是他的話剛好放在了我的對立面。

  李哲心里嘀咕著。

  “哎呦,還是你洋氣!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呢!”

  沉默之間,酒吧里迎來了新客人,是兩個花枝招展的阿姨,兩人的目光掃過去,仿佛看見兩株移動的盆栽。

  大紅大綠,造型別致。

  縣城中老年女性富有和地位的象征。

  “好福氣啊你。”

  兩人在酒吧最大的桌前坐下,放開了嗓門,“服務(wù)員!”

  韓超耳朵刺痛,扭頭看了看李哲和尹凡,兩人正滿是同情地看著他。

  “兩位?!?p>  他快步走了過去,“這里有一千元的低消,兩位看看喝點(diǎn)什么?”

  “低消?”

  “什么低消?”

  兩盆盆栽橫眉豎眼,抖擻精神,仿佛向日葵在夜晚看見了太陽。

  “是這一桌的最低消費(fèi)?!表n超表情有些不太自然,“這是店里的規(guī)矩。”

  “也就是說,在這里喝酒,必須要花一千?”

  “你這兒有什么酒夠賣一千???”

  兩人起身,望向這里的李哲和尹凡直皺眉頭。

  “你這個規(guī)定符合消費(fèi)者保護(hù)法嗎?”

  那個“洋氣”的阿姨中氣十足,仿佛韓超是她兒子。

  “就是就是。小伙子啊,沒有你這么做買賣的,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可不行啊,做生意,是要講究薄利多銷的嘛。”

  另一位阿姨說話南方口音。

  韓超的目光掃過兩位,深深地吸了口氣,“兩位要不去吧臺?吧臺沒有低消?!?p>  “哎呦喂我說你這個小伙子,我們兩個這么大年紀(jì)了,不坐沙發(fā)坐那個高腳椅啊,你這人沒良心啊?!?p>  “長得這么有佛緣,沒想到心腸壞得很哦?!?p>  兩對兒碎嘴皮子開開合合,聽得李哲和尹凡脊背發(fā)寒。

  “你這么大一張桌子放在這兒,沒人坐也是浪費(fèi)啊是不是?!?p>  “我們就坐這兒了?!?p>  兩位阿姨說著又要坐下。

  “兩位?!表n超清了清嗓,“這樣的話我只能請你們出去?!?p>  “店有店規(guī),再小的買賣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的生意我韓超不干,你們出去吧。”

  他指了指門口。

  “哎,你這個年輕人油鹽不進(jìn)吶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你這個店就開不下去了?”

  這個阿姨不僅洋氣,還很硬氣。

  “嘿誒,來瞅瞅,這是我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全的?!表n超一拍胸脯,臉上橫肉跳了起來。

  “衛(wèi)生檢查、防火檢查、食品安全檢查、餐廚垃圾歸類檢查,稅務(wù)檢查,進(jìn)口商品檢查,酒類經(jīng)營檢查,裝修質(zhì)量檢查,無一例外全部通過。”

  “您盡管打電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饒是他這個體型,說完那一堆檢查也累個夠嗆。

  “你罵人!”

  “你罵人是不是!”

  阿姨拍案而起,一手哆嗦著指著韓超,一手捂著自己起伏的胸口。

  “有監(jiān)控?!?p>  韓超指了指自己腦袋上方。

  “帶錄音的?!彼D了頓,又補(bǔ)了一句,“還是彩色的。”

  時(shí)間停滯片刻,光線沉落,灰塵浮游,屏幕上的黑白默片還在繼續(xù),兩位彩色的阿姨是從默片中逃出的一幕滑稽。

  “怎么了?”

  “是在回想自己浪漫的一生嗎?”

  李哲搖著酒杯走了過來,他面帶微笑,雙眼鼓脹。

  “我,我,我這就去打電話!”

  “你等著!”

  洋氣阿姨氣勢洶洶,拉著另一位,跑了。

  “早下班啦!”

  “人家可是四點(diǎn)半就下班!”

  韓超的聲音跟在兩人的屁股后面。

  “總算走了。”

  李哲嘆了口氣,抬手把酒倒了,“換杯新的,那杯沒法喝?!彼f著拍了拍韓超,額前已經(jīng)有了涔涔細(xì)汗。

  “小哲,我還是第一次見你把眼睜那么大?!表n超笑著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

  李哲是單眼皮小眼睛,常被人笑談“一線天”。

  “少來?!?p>  李哲笑著彈了彈自己的空杯子。

  眼小并不能看得更少,所以痛苦還是一樣。

  這是個純粹的缺陷,身體上的。

  “知道了?!表n超甩著一身贅肉,搖晃著走回吧臺,送走了這兩位阿姨,他明顯也輕松了不少。

  “什么時(shí)候這么愛管閑事了。”

  回到座位上,迎面而來的是尹凡那張好奇的臉。

  “放棄了之后。”李哲說著舔了舔嘴唇,只是一會兒離開了酒精,他就感覺自己的嘴唇要皴皺干裂。

  “放棄什么?”

  “放棄成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當(dāng)代青年。”

  兩個人之間的空氣快速凝結(jié)成塊,硬生生地砸在桌面上。

  “大都會?!?p>  韓超端上了李哲的酒,目光謹(jǐn)慎地掃過兩人的臉。李哲看著他,又看了看尹凡。

  我沒有惡意。

  但他一定感受到惡意。

  尹凡轉(zhuǎn)著手里的杯子,目光重復(fù)著抻拉和收縮,他搞不懂自己的這個同桌,高中的時(shí)候就搞不懂。

  沉默半晌,他還是開了口。

  “你說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李哲抬頭,杯中鮮紅的酒液只剩下了一般,“話語,最密集的那種?!?p>  “既被話語塑造,又時(shí)刻渴望著對話語進(jìn)行補(bǔ)充。”

  “就是我所說的標(biāo)準(zhǔn)化青年。”

  我是個喜歡下定義的人。

  這不是個好習(xí)慣,事關(guān)野心和權(quán)欲。

  “你好像在說高中時(shí)的事,只是換了一套說法?!币蔡上律碜?,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看穿了李哲的陰謀。

  李哲頓了頓,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和韓超一樣,不是那種按部就班長大的孩子。他喜歡寫點(diǎn)什么,這耽誤了他的學(xué)業(yè)和事業(yè),至少在父母眼中是這樣。

  “我的厭惡,從來都沒有變過?!彼f著一歪頭,意識溺入過往的學(xué)生時(shí)代。

  那是縣城里唯一一所重點(diǎn)高中。一所令人驚訝的重點(diǎn)高中。

  我從沒見過那么多整齊劃一的同齡人。

  穿著,舉止,言談,以及他們面朝的方向。

  “可生活就這樣。”尹凡嘆氣,他垂下頭,好像在確認(rèn)自己的身體依舊存在。

  他穿著總是入時(shí),這也是李哲討厭的一部分。

  時(shí)間沒給他留下什么,只是不間斷地把新鮮玩意兒塞給他。

  對了,至少教會了他嘆氣。

  “生活的確就是這樣?!崩钫苤貜?fù)道。

  話音未落,剛才出門的那兩位阿姨又回來了,看她們的樣子,似乎其它酒吧并不怎么客氣。

  “服務(wù)員!兩瓶啤酒!”

  她們利落地往吧臺一坐,對韓超嚷道。

  “啤酒您自取就可以?!表n超指了指一旁的冰柜,各國進(jìn)口的精釀啤酒一一陳列其中。

  “我!”

  她還要說,可隨即又閉上了嘴。

  韓超點(diǎn)了支煙,給兩人拿來了冰桶和小食。

  “她們呢,標(biāo)準(zhǔn)化中年?”尹凡撇了撇嘴,聲音小了一些。

  “不必侮辱中年人。”

  他說,然后喝完杯底兒殘余的鮮紅酒汁。

  “長島冰茶!”

  他對著韓超的方向喊。

  “你說話語?!币卜隽朔鲎约旱难坨R,擺出一副要深入探索的樣子?!暗降资裁词窃捳Z?怎么定義?”

  “所有承載信息的載體都是?!崩钫苷f道,“文字,圖片,視頻,只要有信息在傳播,那就會有話語?!?p>  “所以你說的標(biāo)準(zhǔn)化是指?”

  “被話語塑造,不自覺向話語靠攏,從話語中尋求認(rèn)同?!崩钫苷f著,目光看向了吧臺,他有些口渴,“簡單來說,就是一片樹葉瘋狂地尋找和自己相同的一片樹葉,或是從其它樹葉上尋找相似的部分?!?p>  “融入集體嘛?!币参丝跉?,他知道李哲不太喜歡集體生活。

  “集體?!崩钫芎吡艘宦暎拔疫€以為集體應(yīng)該是包容的呢?!彼?,他的長島冰茶也終于上了桌。

  “沒必要和生活計(jì)較得這么細(xì)?!?p>  “也對。”

  兩人碰了碰杯,密集的言語暫時(shí)停歇下來。

  像沒有摩擦力的小木塊,只管向前勻速滑動。

  這就是生活,只是我一直不愿接受。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有飛蚊癥,平時(shí)眼壓也比較高,喝酒時(shí)常常流眼淚,也經(jīng)常被人誤會。

  這些眼淚和情緒無關(guān)。和生理有關(guān)。

  他心里嘀咕一句。

  “所以?!币沧虧櫫撕韲担抗庠俣染墼诶钫艿纳砩??!澳銢]了工作之后,就是在思考這些嗎?”

  李哲搓了搓鼻子,他不舒服,“不是,我是因?yàn)樗伎嫉竭@些,所以才沒工作?!?p>  “其實(shí)?!?p>  兩人異口同聲,有些怪異地看著對方。

  “生活沒必要想得太明白?!?p>  他們相視而笑,然后一起安靜下來,這是高中三年留給他們的默契,既是這個動作,也是這句話。

  “哎呦!”

  方才坐下的那兩位阿姨嗓門大了起來。

  “你不知道,我兒子在游戲行業(yè)工作。一個月就有兩萬多塊呢?!笔悄俏缓苎髿獾陌⒁?。“再加上獎金,福利什么的,一年就有幾十萬塊呢。”

  “做游戲工資這么高??!”南方口音的那位阿姨很驚訝,不過很快,她的面色黯淡下來“說起游戲,哎,我家那個老二,喜歡玩游戲得很,成績都跟不上了?!?p>  李哲和尹凡看了過去,游戲是世界上的“第九藝術(shù)”,對他們這些年輕人而言是重要的精神食糧。但是對于這些中老年來說,它毫無疑問是一株毒草,格外卑劣的那種。

  “這可不行!”洋氣阿姨一臉嚴(yán)肅,“玩游戲可不行,要我說,國家就不該允許小孩子玩游戲?!?p>  “你家小孩不玩游戲?。俊?p>  “哪里能哦,從小就不讓他玩的?!?p>  “那蠻厲害哦,能到游戲公司上班。”

  “學(xué)習(xí)好就行了嘛,這年頭,游戲公司也是看學(xué)歷的?!?p>  幾瓶啤酒打開了她們的話匣子,那位洋氣的阿姨說得滿面紅光,她身旁那位也是頻頻點(diǎn)頭,一副受教的樣子。

  李哲的眼皮跳了跳,眉心有股刺痛。

  這就是我們的游戲產(chǎn)業(yè)。

  做游戲的人從不玩游戲。

  “做出來游戲給別人家孩子玩就好了嘛?!毖髿獍⒁汤^續(xù)說著,“現(xiàn)在大公司競爭那么激烈,各種考試也不容易。人那么多,不如都去玩游戲呢?!?p>  她笑得花枝招展,坐在李哲對面的尹凡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這是什么?”

  他挑眼看著李哲。

  “這是人?!崩钫芾^續(xù)說:“比我想得還標(biāo)準(zhǔn)?!?p>  他拿起手機(jī),要了兩杯冷飲,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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