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bar附近的酒店很多,韓超在這里開店的時候并沒有留意這一點,更沒考慮到這和酒吧的生意有什么關系。他關注裝潢,關注酒水,關注音樂,關注每天播放的電影,但這些都沒用。
和酒店的距離,成為了他生意日漸紅火的關鍵。
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個好好的酒吧,硬是便成了酒店的前臺。人們絡繹不絕的來與去,卻偏愛在這里歇息片刻:有先來喝兩杯醞釀感情的,也有離別前來喝兩杯的,還有中間累了,出來休息一下的。
今天,李哲和許萌就是出來休息一下。
十點來鐘,縣城的街道基本已經空了,唯有酒吧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正值暑假,酒吧里聚了不少學生,有的打牌,有的玩游戲,有的搖骰子,屏幕上的黑白電影和音箱里的《再見杰克》都有些不合時宜。
“來了。”
韓超一眼捉到這兩個熟悉的身影,如果撇開年齡的因素,他還是覺得李哲和許萌在一起看著最順眼。
這是懂得舔舐傷口的兩個人。
不僅僅是為自己,也為對方。
“來了?!?p> 李哲四下掃了一眼,忍不住撇撇嘴,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和韓超的生意是一對矛盾。
“桌子給你留著呢?!表n超指了指角落,今天他的生意格外好,吧臺前都坐了整整一排的孩子。
“多謝?!?p> 人群密集,李哲甚至都無法觸碰到吧臺。
兩個人的一番對話也為李哲吸引來了不少的目光,擁擠的店內專門空了一張桌子,本就令人感到好奇,李哲此刻到場,倒也勾起了不少人的窺探欲。
年輕真好。
依舊關注著這么無聊的事情。
他拉著許萌到桌前坐下,要了四瓶1664,兩瓶brother和四瓶動力火車。
“那個姐姐蠻不錯誒?!?p> “是啊是啊,挺好看的?!?p> 雖已嫁做人婦,許萌依舊能收割不少年輕異性的目光,她揚了揚頭,這些散落耳邊的閑言碎語讓她格外受用。
兩人開酒,碰杯,身體松松垮垮地陷在沙發(fā)里,他們的目光像壁虎一樣,爬過每一位年輕人的臉。
“你也有孩子來著,對吧?”
李哲盤起腿,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六歲了?!?p> 許萌從桌上的煙盒敲出一支煙來,“我本來不抽煙的?!彼粗钫埽路疬@事要全都怪在李哲的身上。
“你可以不抽?!?p> 他說,順手給自己也抽出來一支。
我也從沒和已婚人士有這么近的距離。
從來沒有。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都突破了自己。”
白煙在面前裊裊升起,他的言語是其中的有害顆粒。
“沒錯,不過是在底線上突破了。”許萌嫻熟地彈了彈煙灰,她的動作很簡單,但全身上下似乎都散發(fā)淡淡的光輝。那是一種經由歲月釀成、由內而外催發(fā)出的魅力,它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
李哲聞言挑了挑眉,他不喜歡過于直接的話,那讓他感覺自己無處隱藏。
“嗯?”他摸了摸自己的褲兜,里面放著幾張電影票,有些是和許萌一起看的。
“最近的電影你都看了嗎。”他把幾張電影票摸出來,一一擺在桌面上,目光掃過,他的臉微微抽動。
這不算什么愉快的經歷。
不管是電影本身,還是一起去看電影的人,都無法讓人感到愉快。
他心里嘀咕。
“看了一些?!痹S萌拿過那些電影票的票根,快速瀏覽著。他和李哲一起看過一部愛情片,那是令人意料之外的愛情。
“似乎你也對電影提不起什么興趣?!?p> “看多了就覺得沒意思,人和電影一樣。”許萌說著,那點紅光快燒過濾嘴,不過她并沒有感覺到燙。
“這是個停滯與重復的時代?!崩钫苷f道,“生活起來會格外痛苦。”他抿著唇,似乎這樣是對抗生活的唯一方式。
“你太喜歡下定論,這不是什么好習慣。”許萌搖搖頭。
“那你覺得很有趣?”
李哲點了點桌上的那些電影票,那是一些粗制濫造的國產電影,兼具演技廉價和劇情狗血兩大優(yōu)點。
“我只是說下定論不是個好習慣?!痹S萌嘆了口氣,“沒說定論是錯的?!彼俅螌⒛切╇娪捌备迷谑种校粋€個看過去,每看一個,眼睛就會因為干澀而不自覺地眨動。
“我的眼睛生病了?!彼f著從包里拿出眼藥水,快速地給自己點上了兩滴。
她真配合。
我的眼睛從來就不會生病。
李哲用他健康的眼睛端詳著屋內這些健康的年輕人,昏黃的燈光里他們仿佛戴著相似的面具,在言語的迷宮里,他們用相似的邏輯行走著。
他很輕易地將他們歸類,從外表到談吐,他們是某種話語培育出來的作物,緊緊地貼合著那些合乎規(guī)范的邏輯。
重復的低級梗,重復的笑聲,重復的語言邏輯,昏黃的燈光下有密密麻麻的蚊蠅。
“呼……”
李哲感覺自己頭部缺氧,他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身體重新放松下來。
這不怪他們。這是時代的病癥。
“我們的位次不上不下,這是一種尷尬?!彼哉Z,一旁的許萌耳朵輕顫,像敏感的含羞草。
“前人太多了,后繼者還沒有來?!?p> “解構,不斷嘗試著去進行更新奇的解構,沒有人關注自身的建構?!彼行┩纯?,又有些驕傲。
于是,他捂著臉,對著酒吧內的所有人揚起了自己的下巴。
“你嘰里咕嚕地說什么呢?”
許萌側了側身子,睜開了自己的雙眼,很明顯,眼藥水并沒有讓她的眼睛更明亮幾分。
“沒什么?!崩钫軘[了擺手,心里覺得這個動作多余,于是更用力地擺了擺手。
“你們搞寫作的,是不是都這樣?”
許萌皺了皺眉頭,眼角顯出細小的皺紋。
認識一個男人是通過手,認識一個女人是通過眼睛。
生活的痕跡,在這兩處是藏不住的。
李哲心里嘀咕,往自己的嘴里丟了個冰塊,“庫布里克…你知道嗎?”他目光懸浮在空中,似乎在問天花板上忙著結網的蜘蛛。
“不知道。”
“希區(qū)柯克?”
“沒聽說過?!?p> “嗯……那你有喜歡的導演嗎?”李哲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目光從斜下方刺向許萌。
“應該……沒有?!彼龘u搖頭,“我并不關注這些?!?p> 她十六歲認識了自己的丈夫,十八歲高中畢業(yè),然后過了兩年,二十歲的時候她結了婚,隨之而來的就是懷孕生產,在幾年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之后,她發(fā)現自己丈夫出軌、嫖娼。
總之,生活沒給她太多時間和心情去了解這些。
“現在的電影……”李哲有些猶豫,“是在一個固定的框架里?!?p> “技巧,手法,敘事邏輯,其實早就已經成熟。”
“所以我們能看到除了不斷升級的特效和清晰度,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彼麌@了口氣,“更無聊的是,不僅僅是電影領域如此?!?p> 如果所有的導演站在一起。
庫布里克和希區(qū)柯克就是侏儒群里無比高大的巨人,是學前班里的兩個博士。
他毫不吝嗇地表達對這兩位導演的欣賞,畢竟,人類這種群體動物,總是由不時冒出的天才帶領著前進。
高級動物也是動物。
他想著,對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許萌招了招手。
“你今天有點黏人?!痹S萌猶豫,目光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然后站起身來,壓著自己的裙子站起身來。
李哲攬過她的腰,他的呼吸將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轉化為躁動的荷爾蒙和粗蠻的情欲。
外部世界的重復和乏味,不影響個人生活不斷嘗鮮。
這是一種幸運,一種在不幸映襯下的幸運。
“你刷短視頻嗎?”
他漫不經心地問著,表情卻好似嚴刑拷打。
“偶爾看看,沒什么意思?!痹S萌嘀咕,拍了拍李哲纏在自己身上的手。
她知道李哲是什么樣的人,就床上而言,他像是一枚炮彈,除了狂奔到目的地然后爆炸之外,他無心任何一件多余的事。
他不調情,不撫摸,甚至連親吻都都要在格外慷慨的時候。
“為什么問這個?”
她思緒回到眼前。
女人沒有那么快結束。
這是她們的弱點。
李哲微微合眼,手指穿過她茂密的頭發(fā),“因為很明顯,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彼裢庹J真,咬合肌都在發(fā)力。
“不過,這或許這是一件好事?!?p> 他念叨著,將半杯酒倒進了嘴里。
“你啊。”
許萌嘆了口氣,伸手去拿煙。
用多余的言語來縫合情欲起伏的間隙,她有些受不了李哲的這個習慣。
她不明白我說的話,她不能理解這種嚴酷和殘忍。
但好在她還在聽。
李哲抬手,叫來了韓超。
“有香檳嗎?”他沉著臉問,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讓泡沫漫過誰的尸體。
“只有黑桃A。”韓超聳聳肩,他們這種清吧,賣不動香檳。
李哲抿抿嘴,“開一瓶吧?!彼统鲂庞每?,這是沒有信用的人才用的卡。
“確定?”
“確定。”
李哲擺擺手,讓一旁的許萌閉上了嘴。
小酒吧里沒有夜店那樣的排場,但一瓶黑桃A還是吸引了這些年輕人的目光,這東西他們多多少少從各種視頻平臺刷到過。
親眼所見,其實平淡無奇。
只是一瓶售價高昂的香檳罷了。它并沒有向夜店那樣,剖開物欲橫流的繽紛肌膚,把赤裸的金錢和欲望展示給人們。
它很安靜,安靜到所有人都聽到了木塞彈開時干脆的“噗”,安靜到每個人失望的喘息都分外響亮。
“原來就是這樣?!?p> 他們心底的聲音震耳欲聾。
流動的信息豐富了幻想?;孟肜吡碎撝?。
于是人們被榨干了水分,全身心的去供奉虛假。
新?lián)Q的玻璃杯內倒了淺淺一層的黑桃A,李哲抿了一口,沒什么味道,只是氣泡格外得多。
“停滯與重復?!?p> 他念念有詞,再度給自己倒上了酒,繼續(xù)說:“這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p> “樂趣會在這個過程里變得格外枯燥?!?p> “痛苦卻每一次都格外新鮮,并且勢大力沉。”
他說著將酒灌入自己的喉嚨。
“喂。你沒事吧?”許萌推了推他,他狹長的雙眼寫滿了失落和不甘。
“哈,沒事。”
他的嗓子混沌不清,昏黃的燈光下,他如沐鮮血,赤裸著一身深可見骨的傷口,陰影變化,疼痛感在眉心汩汩流動。
他抱著許萌,嘴唇發(fā)干,喉嚨躍動。
“回去用嘴吧?!彼f,身體軟綿綿地滑落,“我以前沒試過?!?p> 蒼白的嘴唇勾成一個詭詐的彎道,不甘和憤怒在此相撞,于是,所有遏抑的欲念破碎紛飛,以慘烈的姿態(tài)在他的身邊環(huán)繞。
然后,他說了許多情話。
我不快樂,要用另一個人的不快樂為此買單。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天天變壞。
他想著,然后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