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李哲再次和許萌約在了酒吧。
“好久不見?!?p> 許萌到的時候,李哲起身招了招手。
“沒必要這樣,好像我們很熟似的?!彼f著入座,正對著酒吧的照片墻,琳瑯的照片上寫了一句話:同在一座城,為什么好久不見。
這是給喝醉的人準(zhǔn)備的。
李哲扭頭看著墻面,心里嘀咕著。
喝酒之前太遠(yuǎn)。喝酒之后太近。
“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李哲脫口而出。
“什么?”
許萌放下包,看著眼前的李哲。
“沒什么,孔子說過的一句話?!崩钫軘[擺手,這不是一句大家熟悉的話,但它的前半句卻經(jīng)常被人誤用。
“沒怎么聽過?!痹S萌搖搖頭,她高中畢業(yè),家里就沒再讓她上學(xué)了。
“前半句你肯定聽過?!?p> 李哲開了瓶1664,今天超哥沒靈感,先喝啤的。
“說來聽聽。”
許萌翻了個白眼,也給自己開了一瓶,李哲的目光掃過她的手。
沒戴婚戒。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李哲幫許萌加了幾塊冰,“這就是前半句?!?p> “哦。”
許萌顯然是不怎么喜歡這句話。
“這句話不是說所有女性的?!崩钫馨櫚櫭?,解釋道:“在孔子當(dāng)時的那個時代,他所說的女子應(yīng)當(dāng)是人主身邊的臣妾?!?p> 許萌抿了口酒,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但愿她借鑒的內(nèi)容不是宮廷劇。
過了半晌,許萌才問:“那小人呢?”
“小人就是小人?!崩钫芘e杯,“比方說我,就是典型的小人。”
“你確實是。”
許萌舉杯和李哲一碰,廉價的玻璃杯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杯子不錯?!痹S萌嘀咕了一句。
越便宜的杯子碰起來越好聽。
她比我大,還沒想明白這個道理。
李哲喝酒,細(xì)碎的言語像一條蛔蟲,此刻正活躍地蠕動。
“沒為我寫點什么嗎?”
她問,酒光抹亮了她豐厚的嘴唇,她的眼睛也活了起來。
“沒有。”
李哲有些驚訝,快速地?fù)u搖頭。
她以為我是皇上。
下了床就寫詩,寫完詩就上床。
“沒意思?!彼恍?,李哲默認(rèn)了。
這能有什么意思。
能開出燦爛的愛情之花嗎?
李哲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逗笑了。
愛情之花,一個聽起來很有年代感的說法?;蛘哒f,愛情就是一個很有年代感的說法。電影,書籍,報刊,愛情到處都是,唯獨(dú)生活中沒有。
在李哲看來,愛情只不過是一項沉浸感十足并且價格不菲的文娛活動。
“你倒是很坦誠。”許萌看著她,眼里有細(xì)小的火苗躍動,不是熱情,是挑釁。
“我一直很坦誠?!崩钫苻D(zhuǎn)動著杯子,目光沒有絲毫回避。
男人假裝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女人則開始不斷挑釁。
這就是上床的后果。
許萌搖搖頭,右手下意識地?fù)崦^左手的中指,戴過戒指的痕跡和取下它的痕跡一樣清晰。
李哲正要開口,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這兒吧,這里不錯的?!?p> “唔…那就這兒?!?p> 李哲抬眼,看見一個雄壯的背影,是個身體強(qiáng)健的男人。
“兩位喝點什么。”
吧臺后的韓超說著,對著兩人招了招手。
“沒有空桌?”
男人轉(zhuǎn)身看向酒吧深處,這才讓同來的女孩出現(xiàn)在李哲的視野里。那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姑娘,看樣子還在上學(xué)。
“有低消?!?p> 韓超指了指旁邊的空桌,“這邊是500,里面的是200.”
“那就這兒吧?!?p> 壯實男子的目光在李哲身上停留片刻,隨即挪回到身前,在吧臺前正對著電視的位置坐了下來。
女孩的目光從李哲那桌一掃而過,撇了撇嘴,跟著坐了下來。
她還在上學(xué)。
李哲沒那么客氣,他沒移開自己的目光。
不是大學(xué)。
這里沒有大學(xué)。
“怎么了?”許萌看著李哲,皺了皺嘴角,在她眼里男人只關(guān)心異性一件事,那就是年齡。
這還只是她對男人理解當(dāng)中最為粗淺的部分。
李哲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杯中酒,“她還未成年?!?p> 他說得有些猶豫,這是他回到縣城后第一次猶豫。
許萌一愣,片刻后夸張地笑了起來。
“你還關(guān)心這個?”
她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說道。
李哲看著她的笑臉,知道那與開心毫無關(guān)系,那是不屑、輕蔑和意外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我不知道?!?p> 沉默片刻后,李哲搖了搖頭。
煙霧,酒精,昏黃的燈光和嗓子啞了的駐唱歌手。
這不是未成年人的游戲。
他們玩不起。
“你不喜歡年齡小的?”許萌微微低頭,從李哲表情的窺視著他內(nèi)心的想法。
李哲瞪了她一眼,說:“我喜歡,但不是這種方式?!?p> “要公平?!?p> “像騎士對決那樣?!?p> 他喉嚨輕微地滾動了一下,臉頰緊緊繃著。
“而不是用對方陌生的規(guī)則?!?p> 他咬著牙,似乎有些動怒了。
“喂?!?p> 許萌給他倒了半杯酒,又夾了幾塊冰,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嗯?”
李哲轉(zhuǎn)過頭來。
“你這個人挺有意思。”許萌笑笑,對著吧臺的超哥招了招手。
“還要點什么?”
超哥過來,笑得像個彌勒佛一樣。
“來點去火的?!痹S萌指了指李哲,“你的這位學(xué)弟似乎有點不開心?!?p> “沒有沒有。”李哲的臉?biāo)查g軟了下來,“超哥,兩杯清醒?!?p> 作為一個成年男性,他并沒有那樣清晰、剛硬的臉部輪廓,而是有點嬰兒肥,看起來相當(dāng)柔軟。
這張臉無時不刻不在出賣我。
他想,然后在超哥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拉住了他。
“超哥,我可從來沒聽說你這兒還有低消啊。”他壓低了聲音,指尖輕輕點了點桌子。
“規(guī)矩必須存在,但有時可以破壞。”
韓超挺了挺自己雄偉的肚子,臉上搖晃的贅肉碼成一個嚴(yán)肅的形狀。
“這是酒吧的規(guī)矩,沒有低消,開什么酒吧?”
這一次他大聲說著,脖子上的金鏈搖晃著。
他很驕傲,所以生意不好。
我也一樣,所以沒了工作。
“不愧是我學(xué)長?!彼χc了點頭,韓超也笑了笑。
這場面很滑稽,有點像兩只倔強(qiáng)又悲哀的地鼠相互安慰。
“我看得出來?!?p> 他沒急著走,而是拍了拍李哲的肩膀,“你也是個有脾氣的人?!?p> “等我喝多了我再問你,你是怎么看出來的?!?p> 李哲拍了拍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給他塞了支煙。
“得嘞?!表n超點上煙,扭頭回了吧臺。
吧臺前,那個女孩正小口抿著杯中的啤酒,李哲看了一眼,只感覺她身上的白色T恤有點刺眼。
“我很難理解你這種情緒?!?p> “我沒有情緒?!?p> 李哲看著許萌,招了招手,“過來坐吧,這樣很像談判?!?p> 許萌抬起酒杯,在面前搖了搖,嘴角勾成一道弧線。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酒桌上也沒有什么新鮮話。
“作為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許萌笑了起來,酒精滋潤了她的臉,“我寧愿和男人只有談判?!?p> 她說著站了起來,李哲挪了挪身子,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許萌一落座,李哲的胳膊就纏在了她的腰上。
“我就知道。”
她說著掐了一把李哲的胳膊。
我們都知道。
只是我們怎么做,決定了我們成為什么樣的人。
李哲的手停下敲擊桌面,舉杯,碰了碰桌上的另一只杯子。
許萌抿了一口,頭靠在了李哲的肩上。
“好累啊?!?p>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李哲的呼吸也隨之出現(xiàn)了微小的起伏。
她沒意識到。
這樣我的肩膀也很累。
“你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呃,或者事情嗎?”李哲偏了偏頭,正看見她貼歪了的睫毛在搖晃,看起來還挺可愛。
“沒有。”
許萌沒有絲毫猶豫,繼續(xù)說道:“不幸的女人都沒有?!?p> 這倒是實話。
李哲心里想著,手指陷入她的頭發(fā),合成的廉價香味撲面而來,他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以前也沒有?”
他繼續(xù)問。
“以前有?!痹S萌的放松了身體,李哲感覺自己的半邊身體都受著擠壓。
她輕咳一聲,臉面緋紅,是少女才有的羞意。
“我很俗?!彼f,眼神在回避著什么,“我喜歡所有看起來很貴的東西,皮包,大衣,好看的鞋子,當(dāng)然還有愛情?!?p> “還有愛情?”
“當(dāng)然,我向往愛情,現(xiàn)在也是?!?p> 沒有女人不喜歡奢侈品。
即便是幻想里的。
“怎么?”
許萌抬頭看他,他撇了撇嘴,喝了口酒,沒有說話。
你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李哲心里嘀咕。
那種少女撒嬌般的羞意,往往是在陷入某種失真的憧憬中才會顯露出來。
我不年輕了。
如果是幾年前,我會撒腿就跑的。
我不讓自己成為別人失真的幻想,那會讓自己遭厄。
李哲把許萌摟得更緊了一些,同時,他感覺身體下墜的速度也快了一些。不遠(yuǎn)處,坐在吧臺前的那對男女已經(jīng)面容緊貼,把心里話說到對方的嘴里?;蛟S這樣的方式能讓愛意直達(dá)心底,永不消退。
“超哥?!?p> 李哲叫住了要去衛(wèi)生間的韓超,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瓶,“酒精,真是讓人道德淪喪的東西?!?p> “放屁?!表n超沒好氣地應(yīng)道,脖子上的金鏈子嘩啦啦作響?!澳阒皇菦]什么道德,碰巧愛喝酒?!?p> 他走了兩步,提了提寬大的哈倫褲,然后繼續(xù)說道:
“王八蛋都愛找借口,從來不知道自己本來就是王八蛋。”
李哲瞪大了眼睛。
我哪次沒給他酒錢嗎?
他為什么突然說真話。
“你看,這就是學(xué)長?!崩钫芘e杯,“總是不忘教訓(xùn)學(xué)弟?!?p> 韓超聳了聳肩,撇了一眼吧臺。
很顯然,他也不喜歡自己的酒吧變成這樣的地方。
“你們男人。”
許萌說著,剛才韓超的表情她也看到了,“我是真的不懂。”她扭動身子,從李哲的懷里掙脫出來,拉開了一些距離。
又要談判了。
女人慣有的姿態(tài)。
“你們似乎很擅長做一件事?!痹S萌的臉深刻了起來。
別這樣。
這里沒有上帝,但是我也想笑。
“逼良為娼,再勸人從良。”她的目光掃動著,回應(yīng)她的只有李哲的側(cè)臉和衛(wèi)生間里咕嚕咕嚕的沖水聲。
“然后你們就開始逃避?!?p> 她拿過剛調(diào)好的那杯清醒在眼前看了看,杯底的那顆酸橄欖沉默著。
李哲沒說話,他挑起目光,躍過了身前的許萌,然后落在了遠(yuǎn)處。
少女趴在吧臺。啤酒里翻滾著泡沫。壯實的男人有一口白得發(fā)光的牙。
后現(xiàn)代的構(gòu)圖,背景一定要用那面照片墻:同在一座城,為什么好久不見。
“喂?!?p> 李哲在為自己腦海里的畫作發(fā)笑的時候的,耳邊傳來了許萌的聲音。
她的身體靠了過來,李哲也感受到擠壓感,只不過這次不是身側(cè)。
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
誠不我欺。
他心里想著,再度把許萌摟進(jìn)懷里。
生活就是一出舞臺劇。
他感受著身邊傳來的溫?zé)岷腿彳洠季w在酒精、尼古丁和昏黃燈光的教唆下四處亂竄。
這是有理論支撐的。
歐文·戈夫曼,戲劇論,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
李哲咧開嘴,沒有聲音地笑了起來。
我多少還讀了點書。
他想著,腦海中鋪開一個精致的舞臺。
熱鬧的舞臺,聚集的觀眾,優(yōu)雅的配樂,璀璨的燈光,有什么劇情正在上演著。
我站在旁邊,抽著煙,很便宜的那種。
嘀咕著,這就是出戲,沒意思,不想演。
呵。
“我是不是挺討人厭的?!?p> 他有些失神地說著,許萌看著他,她第一次看見他臉上出現(xiàn)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軟弱,因為某種不確定而下意識產(chǎn)生的軟弱。
“是。”
她不是一個貼心的人,李哲也不是。
“是,沒錯?!崩钫芎攘艘淮罂诰?,“我就是想做一個令人討厭的人?!?p> 他的胃里灼燒著,囫圇而下的酒精讓他的視野開始搖晃,那件白T恤這時變成了一個幽靈,一個鬼魅。
一個踏過界限,將要灰飛煙滅的孤魂野鬼。
“你是怎么認(rèn)識自己的?!?p> 許萌摟上他的脖子,濕熱的吐息纏在他的耳邊。
認(rèn)識自己?
這是個深奧的問題。
李哲扭過頭,眼前是鮮紅的荊棘。
“別想復(fù)雜了?!?p> 她聲音很輕,李哲卻感到有刺扎入肌膚,沒有疼痛,卻是更加令人難受的酥麻。
“我只想問你?!?p> 那根刺繼續(xù)深入。
“你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嗎?”
“是,或者不是?”
她的面容如山崩時墜落的巨石,預(yù)示著危險,一種無法回避的危險。
“是。”
李哲說道。
“你是?”
“是。”
簡短有力的廢話,是醉酒后男女互相拋擲的短刀。最常見的模式,是討論彼此的愛意。
“那你為什么不去幫助她?從她一進(jìn)來你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對吧?你也知道,如果她不那么幸運(yùn)的話,她或許明年就會變成一位母親。?!?p> 許萌抓著李哲的領(lǐng)口,紅色的荊棘正蔓延出怒火。
“我是個善良的人?!?p> 李哲托住她的臀部,她因為憤怒,已經(jīng)脫離了自己的座位,“但是,這跟善良的舉止沒有關(guān)系?!?p> 他說著,手掌深深地陷入緊實的臀肉,仿佛在對著全世界宣稱這個屁股是他的。
“你確實分得很清楚?!?p> 許萌扭動著身子,像一條溫暖的巨蟲。
“我一向分得清楚?!?p> 許萌坐在了自己的身上,這讓他伸出胳膊拿酒的動作有些吃力。
他喝了口酒,然后繼續(xù)說,“我會為她感到難過,這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p> 她會出落成一個美人兒。
他目光躍過去,落在她安靜的側(cè)臉。
她會渴望房子、車子和豐厚的彩禮。
沒人知道她因為兩瓶啤酒和街溜子在快捷酒店的故事。
這只是一點點叛逆。
此刻,她正為自己的叛逆感到驕傲和愉悅呢。
李哲喝了杯中酒,目光聚在杯底,今天的那顆橄欖顏色很深,看起來有些發(fā)黑。
“走吧?!?p> 李哲起身,他有些煩躁,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來由。
“今天還回去嗎?”
時間尚早,推門而出的時候李哲問了一句,跟在他身后的許萌搖搖頭,又把腦袋緩慢地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