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恬第一次離開諸城,去往其他地方。
指揮使秦大人的府邸在青州府城。
秦恬到的時候,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皆向她的馬車投來目光,他們小聲議論著,議論的聲音不大不小地都傳進(jìn)了秦恬的耳朵里。
“沒想到啊,外室的女兒都這么大了,可憐秦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邸養(yǎng)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嘖,秦夫人這么行善積德的人,怎么攤上這么糟心的事,說是那外室早先就已經(jīng)死了?”
“那外室是死了,但女兒可好著呢,在外面養(yǎng)大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品行!以后日日杵在眼前,談婚論嫁還需得秦夫人費(fèi)心,要是我煩都煩死了!”
“......”
無盡的鄙夷。
秦恬不至于被壓得抬不起頭來,但也直不起什么腰板。
說到底,她確實(shí)是破壞了秦夫人姻緣的外室的女兒。
一個養(yǎng)在外面的外室之女要入府見嫡母,能有什么趾高氣昂?
秦恬是做好了被秦夫人為難苛責(zé)的準(zhǔn)備的,當(dāng)下進(jìn)了秦府就一路被引著往正院走。
那么深的宅院,一層一層的院墻,像是用厚厚的布料將人裹起來,密不透風(fēng)。
秦恬沒有退后的余地,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去,直到走到正院門口,腳步才終于暫時地停頓了下來。
她在出事之后,第一次見到了老爹,或者說,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州衛(wèi)指揮使秦貫忠。
明明幾日之前才剛見過,明明他模樣并沒有什么改變,但不再穿著富商華麗的衣裳,一身劍袖束腕的銅綠色暗紋錦袍,如同官職頭銜一樣給人以不必宣之于口的壓迫,更多的卻是陌生。
秦恬一時竟沒能開口叫他一聲“爹”,反而是秦貫忠看見了女兒微微怔了一下,瞧了一眼正院內(nèi),皺著眉跟帶她前來的管事嬤嬤道了一句。
“今日見面就算了?!?p> 那嬤嬤行了禮。
“回老爺?shù)脑?,夫人吩咐了要讓姑娘入府,既然來了,總得見面也算正了姑娘名分?!?p> 秦貫忠越發(fā)皺眉,秦恬在旁默默看了他一眼,見他嘆氣道了聲“也罷”,這才看向秦恬。
“恬恬,你......先拜見了夫人再說罷?!?p> 口氣里透著幾分無奈,但也沒有多言。
秦恬行禮道“是”,跟著那管事嬤嬤進(jìn)了正院。
誰想剛走到中庭,正房里邊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
秦恬只見秦貫忠立時緊張了起來,連聲問著“怎么了”,緊接著就有個丫鬟撩了簾子快步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方白帕子。
丫鬟的手顫了起來,堪堪打開些許,秦貫忠的臉色倏然一沉,秦恬亦看到了那白帕子上的一小片血塊。
一旁的秦夫人的嬤嬤驚訝喃喃,“夫人竟咳了血......”
話音未落,秦貫忠就大步要向房中走去,只是剛走到門前,就被另一個丫鬟攔了出來。
“老爺莫要在此時進(jìn)來,免得夫人見了老爺又......”
秦貫忠的腳步生生頓在了房門口,他不敢進(jìn)甚至不敢出聲,只能緊緊壓著聲音,讓人去請大夫。
一番吩咐結(jié)束,房內(nèi)咳喘聲亦稍歇,他才看向了秦恬和帶著秦恬前來拜見夫人的嬤嬤,正經(jīng)發(fā)了話。
“不必進(jìn)去了,在院中叩了頭就算正了名分,旁的改日再說。”
嬤嬤沒再反駁,立時讓小丫鬟拿了蒲團(tuán)來。
秦恬在院中朝著正房叩了頭。
抬頭時聽見自己這位指揮使父親嘆氣,同她道了一句。
“去吧?!?p> 除此之外,也沒什么旁的了。
*
當(dāng)天下晌,府里便隱隱有些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意味,待到了傍晚,秦恬聽說父親親自出了門去,快馬加鞭地去請住城外五十里的一位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太醫(yī)過府。
秦恬被安置的是府中一處名喚朝云軒的闊院,院中幾等丫鬟婆子也都按照深宅大院的姑娘閨閣分毫不差。
甚至在秦夫人病倒的時候,灶上也如數(shù)送來了給她準(zhǔn)備的飯菜。
外面的閑言碎語在院中一概聽不見,秦恬恍惚間仿佛以為一切與她無關(guān)似得。
不論有沒有關(guān)系,秦恬到了這陌生的朝云軒之后,便老老實(shí)實(shí)留在此處,一步都不再踏出。
之前在諸城小院的人手都散了,能進(jìn)到內(nèi)院照看她的暫時只有兩個大丫鬟,蘇葉和天冬。
除了兩個丫鬟,也就只剩下呆兔子灰肥了。
可惜只曉得吃吃喝喝的灰肥,情形卻不怎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乍然換了環(huán)境,呆兔子連著兩頓都沒有如何吃喝,窩在籠子里不肯出來。
秦恬伸手進(jìn)籠子里撫摸它,但它卻縮得更緊了,將自己縮成了一團(tuán)球。
秦恬看看縮在籠子里的呆兔子,又看了看被圈在雕梁畫棟宅院里的自己,默默搖頭。
......
整整一日,呆兔子都不肯吃東西。
秦恬皺著眉頭瞧了兔子半天,又聽著外間的秦家似乎安靜了許多,于是她提著灰肥的籠子,踏出了房門。
她剛一出來,庭院里做事里的秦家丫鬟婆子,俱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過來,眼神里露出了不深不淺的警覺。
秦恬如何看不出眾人神色?只能提了提手中的籠子,解釋了一句。
“我?guī)е米樱谠簝?nèi)走幾步?!?p> 她這樣說了,秦家的丫鬟們才都收回了目光,有個管事娘子聞言,猶豫著上前應(yīng)了一句。
“姑娘若是想去旁處走走,自然是可以的,自朝云軒后門出去不遠(yuǎn)便是了。奴婢可以陪姑娘過去?!?p> 秦恬并沒有出院子的意思,她覺得這種時候自己還是老實(shí)呆在院子里比較好,于是擺了擺手。
“倒也不必如此麻煩了。”
她說完,管事娘子松了口氣。
秦恬沒準(zhǔn)備出去,可這時有小廝來傳了話。
“老爺請姑娘往外院書房敘話?!?p> *
外院書房。
所謂書房并非只有一間,而是個寬闊的院落。
她剛到門房,就見有個穿著柳黃色衣裙的大丫鬟打扮的人,走上前來。
“姑娘安好,奴婢黃菱,是老爺在外院書房伺候的人,老爺在書房里等姑娘,姑娘隨奴婢過來吧?!?p> 秦恬應(yīng)聲道謝,跟著她進(jìn)了書房,而黃菱將秦恬引來,又讓小丫鬟上了茶,便招呼著人都退了下去。
書房里只剩下秦恬和秦貫忠。
秦恬行了禮,秦貫忠指著下首的交椅,讓她落了座。
秦貫忠打量了一眼秦恬,兩三日的工夫,她往日的圓潤臉頰,已肉眼可見地消減了下去。
從前見到自己,腳步輕快地跑上前來,甜著嗓子叫“爹爹”。
但今日她就這么坐著,半垂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她這般模樣,秦貫忠有些不知怎么開口了。
“恬恬......你在朝云軒,住的可還習(xí)慣?”
“住得慣?!?p> “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就讓你院中的管事娘子去辦,”秦貫忠說著,見秦恬仍是低頭沉默著,又道,“或者給秦周傳話,讓他來辦也行?!?p> 秦恬聽見周叔的名字,才稍稍抬了抬頭。
“知道了?!?p> 話音落地,話頭便斷在了此處,再不似從前在諸城小院里,父女之間總有一個能續(xù)上這話題。
書房似乎陷入了無盡的寂靜之中。
恰在這個時候,外面有侍衛(wèi)開口。
“大人,衛(wèi)所有急報?!?p> 秦貫忠在府邸的侍衛(wèi)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兵將,腳下極輕,此刻突然在門前開口,驚得秦恬險些站了起來。
不熟悉的一切,會令人越發(fā)緊繃,以至于一點(diǎn)細(xì)微的驚嚇,都能讓人有極大的反應(yīng)。
秦貫忠眼見她這般,曉得她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里,終究是沒能這么快適應(yīng)。
“恬恬別怕,侍衛(wèi)有事回稟而已?!?p> 他安慰了秦恬一聲,見小姑娘也只是余悸未退得點(diǎn)頭,不由嘆氣。
但衛(wèi)所有急報,他只好起了身。
“爹爹有些公務(wù)在身,得去趟衛(wèi)所?!?p> 話音落地,秦恬就懂事地站了起來要走了。
她越是這般乖巧聽話,秦貫忠心里有點(diǎn)不是滋味,可此時也不便多說什么,只能道:
“你也別急,爹爹讓周叔送你回朝云軒。”
言罷,見秦恬眼中終于露出幾分光來,才松了口氣,快步離開了。
他前腳一走,秦恬就在書房門前見到了老管事周叔。
周叔遠(yuǎn)遠(yuǎn)瞧見姑娘,肥嘟嘟的身子就劇烈晃動起來,快步到了秦恬身前。
“我的姑娘,怎么瘦成這樣?”
只這一句,便催得秦恬眼睛驟然一熱。
她在諸城的十多年,父親不常來,母親也在三年前離世,她沒有兄弟姐妹,兩個大丫鬟也是她十歲之后才進(jìn)府的,身邊的人有人來也有人走,唯有周叔十幾年如一日地陪在她身邊。
“周叔......你可好?”
她還顧著惦記著秦周。
秦周連聲道好,越發(fā)愛憐地看著自家姑娘,當(dāng)下引路送她回朝云軒,道。
“姑娘不必替老奴操心,雖然從前咱們院子里的人,大多都送去了莊子上,但老奴還在外院,姑娘若有吩咐,直接讓人來尋我便是?!?p> 秦恬有所耳聞。
秦府的總管原有兄弟三人,都是賜了“秦”姓由秦貫忠一手提拔上來的忠仆,但秦大總管的三弟十多年前失蹤了,一直沒有下落。
而這位三弟,正是秦周,所謂失蹤,也只是個說辭罷了。
眼下秦周又回到了秦府,留在了外院幫襯自己的兩位兄長。
他在府中顯然比秦恬更自由,當(dāng)下便教了秦恬如何使人尋他。
這都是小事,秦恬既來了秦府,明面上已經(jīng)是秦府的小姐,深宅大院的規(guī)矩總是要知道的。
這些規(guī)矩,從前秦恬只在話本子里知曉一些,眼下秦周一面送秦恬回去,一面仔仔細(xì)細(xì)說些常見的宅門事宜。
老管事絮絮叨叨說著,看見姑娘神色有些怔忪,不知看向何處。
“姑娘,怎么了?”
秦恬微微停頓,“我在想,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回去,或者,獨(dú)自出去???”
秦恬抬頭向遠(yuǎn)處高闊的天空看去。
日頭大大的,襯得人影子小小的。
秦周嘆了口氣,“這恐怕不太能......其實(shí),夫人性子溫和,只是十多歲便與老爺做了結(jié)發(fā)夫妻,二十多年來夫妻琴瑟相合,羨煞旁人,如今突然有了這樁事,夫人本就身子不好,著實(shí)有些扛不住......
“姑娘也別多想,既然是夫人讓人接姑娘進(jìn)府的,那到底還是要認(rèn)了姑娘的意思,姑娘有正經(jīng)名分,總是一件好事?!?p> 秦夫人不是面慈心狠的嫡母,秦恬這兩日也看出了些許。
她并不是害怕秦夫人,只是,總覺得自己不該在這里罷了。
既不能,她便也不再多言,叫了老管事。
“您繼續(xù)說罷?!?p> 秦周道好,本想續(xù)著方才繼續(xù)說規(guī)矩,但轉(zhuǎn)念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姑娘,咱們府里的主子,除了老爺、夫人,還有一人?!?p> 他說著,笑了笑,“姑娘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位兄長嗎?”
秦恬腳步頓了頓。
秦周笑道。
“府里還有一位大公子,正是老爺夫人嫡出的長子,單名一個‘慎’字,那可是姑娘正兒八經(jīng)的兄長!”
兄長。
秦恬攥了攥手,她聽說過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