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
春深日暖,大夫囑咐秦夫人,最好每日能曬一會日頭。
早間天亮,午間日頭又太盛,秦夫人多半在日落下山之前,在后花園中小曬兩三刻鐘。
今日自然不例外,且后院里一顆海棠開了花,熱熱鬧鬧滿枝頭,煞是清麗奪目,溫和的小風一吹,人在花香里先陶醉三分。
在這春風花香里,秦夫人心緒也舒展不少。
她同大丫鬟蕭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內(nèi)院的蕭蕓和外院的黃菱,都是秦府里服侍多年的丫鬟了,兩人雙十年歲的時候,都不愿意嫁人,自梳立誓留在府中當差,是秦夫人和秦貫忠夫妻身邊最得力的兩人。
秦夫人對蕭蕓沒太多忌諱,低聲說著往事。
“......那會你才剛進府到我身邊伺候,我那會也還年輕,還沒有司謹,那年跟著老爺去京城入宮拜見,第一次見到晚櫻,也不知怎么就有一種親近之意。我那會剛進京城,水土不服,大夫開藥吃了三日沒起效,晚櫻知道之后,竟當場給了我個方子,我還以為是她自家使用的房子,后來用了沒兩日就好了,再一問才曉得,晚櫻竟是專司藥膳的宮女,贈我的則是宮中良方,等閑人可是用不到的......”
她說著,從書頁中取出一張泛黃的舊紙來,紙上柔韌有力的字跡在歲月的流逝中,稍顯模糊幾分。
“要不是今日府里翻曬書樓里的舊書,我倒是把這張方子忘了,如今拾出來,似在海邊撿了顆珍珠一樣?!?p> 秦夫人眼角微翹笑了起來,看著那舊紙張上的字跡,話多了許多。
蕭蕓一邊聽著,一邊攙著她在花園小道上慢走。
“這事您從前也同奴婢說過,可惜奴婢那會年輕,只是灑掃的小丫鬟,沒得見到晚櫻姑姑。不過姑姑那會在京城名聲響亮,還沒等到放出宮,就有許多人家等著了?!?p> 秦夫人笑起來,她說是,“她的藥膳做的好,宮中貴人都看重她,那些人家如何不想娶這樣的女子,年歲長些又有何妨,畢竟有本事在身......”
只是她說著,漸漸目露惆悵。
“可惜,在那之后便不曉得她流落何處,過得如何,是不是還在四海漂泊?”
蕭蕓見秦夫人念及此心緒落了下來,連忙準備尋個話頭,將這話頭蓋過去。
對于秦夫人來說,靜心養(yǎng)病最要緊。
可她還沒開口,秦夫人忽的抬手指了前面的石板。
“誰的一本厚書落在那兒了?你拿過來我瞧瞧?!?p> 蕭蕓快步走了過去。
她也疑惑怎么會有這么一本厚書在此,可看到厚書的一瞬,她愣了一下。
竟然是本藥膳譜?
怔忪間,秦夫人緩步走了過來。
“是什么?”
蕭蕓下意識覺得不對勁,想要掩藏已來不及了,秦夫人也看到了書頁上的字。
“這是誰的藥膳譜?還是這么厚的手抄本?”
秦夫人拿過來翻了幾頁,可她越翻,神色越不對勁,緊接著抽出了方才那張舊方子,同書上的自己比對了起來,來回翻看之后,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書了。
“這是誰的書?!”
蕭蕓也不知道,但瞧見了遠處躲在樹后同人閑聊的管花木的婆子。
她抬手將人叫了過來。
那婆子連忙行禮,蕭蕓直接問了她。
“你可見誰來此處了?竟還掉了本書在這里?”
那婆子連道因著夫人每天都過來,花園到了下晌便不許閑人進來了。
她說沒人來,說著禁不住打量了一下那本書,忽的想到了什么
“奴婢倒是聽說有人丟了本厚書來著?!?p> “是誰?”秦夫人問了話。
那婆子臉色有一瞬的古怪,但還是實話實說了來。
“方才朝云軒的人在四處找書,說是姑娘的一本厚厚的藥膳譜丟了。”
話音落地,秦夫人腳下頓了下來。
她臉色倏忽變幻起來,一時看著那藥膳譜,一時看向朝云軒的方向。
“夫人?!”蕭蕓吃了一驚。
但秦夫人朝她擺了擺手。
“去、去請姑娘到正院來。”
*
朝云軒。
秦恬的書怎么都找不到了。
“會不會被來修繕房頂?shù)娜送盗巳ィ俊鼻靥癜櫭肌?p> 天冬覺得不太可能,“他們沒這個膽子吧?”
蘇葉說自己也問了,“他們都說沒見過?!?p> 那這么厚一本是能落到什么地方去?
正一籌莫展之際,正院忽的來了人。
秦恬進秦府這么些日子,幾乎沒和跟正院的人打過什么交道。
那來人見了秦恬便道。
“姑娘,夫人請姑娘去一趟正院。”
蘇葉、天冬皆訝然。
秦恬眼皮直跳,但嫡母第一次要見自己,她沒有拒絕的道理,當下?lián)Q了一身衣裳,快步去了正院。
秦恬上一次來正院還是剛進府那日,只在庭院里叩頭便去了朝云軒。
今日丫鬟打了上房簾子,“姑娘請?!?p> 秦恬微微低頭進了秦夫人的上房。
正院的上房寬大高闊,但久滯其中的藥氣仍舊沒有散去,苦澀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秦恬守著規(guī)矩,只是剛一進來,就感覺到了直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她不敢失禮,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秦夫人行了個大禮。
只是不知怎么,秦夫人沒有說話,垂在秦恬視線里的裙擺卻輕顫了起來。
秦夫人當然也是第一次見到秦恬。
可她看著女孩的模樣,眼前一下子就浮現(xiàn)出來秦貫忠年少時候的樣子。
眉眼神態(tài),都和記憶里說不出的相像。
秦夫人嗓音顫抖著啞了幾分,“太像了......”
她禁不住喃喃。
這一定是丈夫的女兒,可這孩子的生母......是誰?
秦夫人強忍著心頭的亂跳,將那厚厚的藥膳譜拿了出來。
“是你丟的書?這書......你是從何而來?”
秦恬抬頭,在秦夫人手里看到了自己突然丟失的藥膳譜。
不好的預感直沖天靈蓋。
“回夫人,是我的書?!彼乱庾R只回了前一個問題。
但秦夫人還是又問了一遍。
“你不用怕,實話實說便是,”她換了個問法,“你知道這書,是誰手寫的嗎?”
秦夫人對這個問題的在意令秦恬更加不安了,可連番的問話下,她也不可能不作答。
她看著藥膳書,又看向了秦夫人,心中幾番猶豫,到底還是說了實話。
“是我生母寫給我的?!?p> “你生母......”秦夫人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眼睛怔怔睜著,沒有了下面的言語。
上房藥香味越發(fā)濃重,在密不透風的房間內(nèi)橫沖直撞,悶悶地將人壓在其間。
秦夫人的狀態(tài),令秦恬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她不禁抬頭向秦夫人看過去,卻見秦夫人忽的站起來身來,忽的抬手向外。
“老爺不是回來了嗎?派人去、派人去叫他來!”
她的嗓音嘶啞又尖利,仿佛是要刺破什么隱秘多時的骯臟真相。
*
青州衛(wèi)。
秦貫忠剛從濟南府回來,身上的風塵還沒有散去。
秦慎來指揮使營帳尋父親時,著意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見他臉色鐵青,眉頭緊隨,便曉得此番濟南一行,恐是不太順利。
果然,秦貫忠一開口便壓低了聲音。
“邢蘭東瘋了,似是而非的事情也要挖到根底,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他說著,轉(zhuǎn)頭問了秦慎一句。
“你手里的兵......?”
秦慎神色沉而穩(wěn)。
“父親只需說出何時何地要救什么人即可,旁的不需操心?!?p> 此話穩(wěn)穩(wěn)從他口中而出,秦貫忠便禁不住沉下一口氣來。
“如此就太好了,但也一定小心,不要被邢氏抓到.......”
只是他剛要再說什么,外面忽然有了匆忙的腳步聲。
秦貫忠立刻止住了話頭,外面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老爺,夫人請您立刻回府!”
此話甚急,秦貫忠錯愕了一下。
但妻子尋常并不會這般急切地找自己,秦貫忠還是決定回去一趟。
秦慎亦在這話里聽出了些許不對勁來,招了傅溫上前。
“是有什么事?”
傅溫消息靈通,“......剛要回爺,朝云軒的書丟了,卻被夫人撿到了,夫人接著就招了那位姑娘去正院。那位到了正院沒多久,夫人就不太好了......”
話音未落,秦慎臉色便是一沉。
他亦轉(zhuǎn)身大步向外而去。
“回府?!?p> *
“夫人,老爺回來了!”
上房院中,秦恬不安地在院中等待,秦夫人沒有將書給她,也沒有讓她離開。
秦貫忠一步跨進來就看到了院子里無措的秦恬。
“恬恬......”
秦恬看到父親,上前行禮。
她想說什么,卻也不知如何說起。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繃氣氛充斥在府中,秦貫忠眉頭壓緊,匆匆進了上房。
秦恬目送秦貫忠進了房內(nèi)。
然而剛一轉(zhuǎn)頭,卻同另外一雙目光遇了個正著。
是嫡兄秦慎。
此時夕陽早落于西山之下,四野似被蒙上黑紗,只剩下些暗淡天光。
但那目光,便是隱在黑暗之中也不會令人忽略。
此時此刻,那眼風似箭矢一般,一錯不錯地射了過來。
秦恬一驚,雙手瞬時涼到了指尖,心下止不住一陣陣泛寒。
她想跟他解釋,自己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真的沒有要害秦夫人的意思!
可正此時,上房內(nèi)乍然喧鬧了起來。
......
厚厚的藥膳譜,和那張老舊的藥方,都攤開放在了正中的條案上。
秦夫人強撐著自己的身子,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中。
她看著匆忙進入房中的秦貫忠,看著他不明就里的神色,幾乎就跟院中站著的不知所措的小姑娘一模一樣。
若真是如他所說,他自是一時糊涂,與一個無名無姓的丫鬟生了女兒,她也認了。
可根本不是。
秦夫人凄笑著看著丈夫,在他走上前時,指尖點著案臺上的書。
“你告訴我這是誰寫的書?這是誰親筆寫的書?”
秦貫忠忽然看見那藥膳書,額頭霎時溢出汗來。
他怎么都想不到,妻子竟然看到了這書,還認出了書上的筆跡。
“這、這......”
他答不出口,秦夫人卻忽的站了起來,替他作了答。
“這是晚櫻的筆跡,這是她手寫的藥膳書!你還要瞞我嗎?!”
話音未落,啪得一聲。
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秦貫忠臉上。
“畜生!畜生!她是執(zhí)臣的未婚妻,是我的舊友!你竟然強占了她,竟然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你......”
誰料,話說到一半,秦夫人脹紅的臉色忽的僵住了。
她長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秦貫忠被妻子的狀況驚到,“凈娘?”
他連忙一步上前,妻子卻忽的身子向前一傾。
鮮血自喉頭乍然噴了出來。
放中間隔斷的白紗簾瞬時如紅梅盛開,刺眼奪目。
秦夫人身子僵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秦貫忠大驚失色。
“凈娘!”
南朝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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