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似的窗扉蓋著竹簾,窗外就是主街車水馬龍的大道。檀木小桌架在外廳塌上,一旁還有圓桌置著茶具,室內(nèi)外廳與內(nèi)室甚至有門扉作隔。李望舒人在客棧外廳里,一手撩開小簾往外看,能以琴音做殺器的實在不多。
從聲音的方位范圍慢慢的推,也許可行。
同時指尖點茶落在桌面來回勾畫涂抹,不時再擦去,最終只在干凈的木面點了點。她的右眼皮跟著跳了跳。
“真古怪,比起琴音,更像是弓弦。”
“還有斷音。”
慧回來的很快,帶著新置辦的食盒,輕輕一接就對上了李望舒拋出去的話。
魚蝦鴨蟹那是京都和水路的名吃,他們北行,盒子里就是些牛羊雜燴。形形色色擺放開來,飯香四溢。若是平時李望舒定要早早坐著等布菜的,今天她饑腸轆轆,卻靠著那個小窗動也不動。
明艷陽光透過竹簾縫隙照少女身上,眼睛再是含情此刻也是冬日寒潭。
多年相與,她早已不是初時被欺騙的怒火,而是一種經(jīng)年累月被隱瞞的無措,勞累之下聲音都跟著啞然。
“起初我憐你京都無所依靠,帶往北上,而今看來你是什么人?”
若是曾經(jīng)問過,便不懼再問,若是曾經(jīng)未問,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晚。
少女逐漸坐的端正,她忘記的太多,能記住東西的時候這人就已在身邊了。
而幼年時這人為何知道她的名。
而來人的眼睫微動,還是如常置菜,等湯盛滿,等米擺齊,才慢慢轉(zhuǎn)身朝榻上的人行了一禮。
“屬下已將方才琴音一并探過,雖有殺意,卻無實傷。公子吃飯吧,我只能說會保你無傷?!?p> “何時我身邊有這般能耐的人,當真刮目相看?!矣帜埽拍銕追??”
行禮的青年依舊低著頭,少女滿眼幽深,短短幾日而已。
當真天差地別。
李望舒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半句對——人總要吃飯。鬼知道甚么琴音,只要不是沖著她來,那就不干她的事。銀筷瓷碗一碰,少女擺擺手。
青年手快,撈走李望舒袖口放著的包子,那包子捏的皺巴,擱了半天早就發(fā)YING?;垭S手一口咽下。而后才去拿桌上的另一只碗,一字一頓做回答。
“話不能太滿,七分吧?!?p> 寒潭迎風(fēng),凍水遇解。即便料峭,也是春情。李望舒撇了他一眼,這個回答態(tài)度不置可否,她現(xiàn)在確實缺人的很。
“行,姑且留你?!?p> 緊繃的弦一松,不覺間困意漸濃,不知何處又傳來幽幽蓮香,沁人心脾,抱著碗筷的手跟著也松了松,最終抵不過困意,潦草吃過直接和衣而眠上了床。
平城靠北,六月不太熱,即便是正午也有人潮涌動。就在此時,在正街上,在客棧前,就剛好路過了一位抱琴的先生。
等到李望舒這一覺睡醒已經(jīng)是傍晚,半暗下去的屋子映襯窗外點點星火。
她睡的莫名踏實,唯有琴音無法忘懷。松松整好衣冠又坐到白日那方桌上,軟簾一掀就能看見華燈初上。
對門的客房好像已經(jīng)住了人,正午還半開的門扉而今已經(jīng)閉得緊。
養(yǎng)足精神,就該干活了。
戎裝一收,兩個人都換了一身行裝。李望舒站姿挺拔,連耳邊那縷編發(fā)都束進馬尾,淺青布袍用黑色腰封一收起饒是少女也能顯出俊氣?;蹌t把長發(fā)垂在腦后長長一尾,耳邊碎發(fā)無風(fēng)自動,束袖純黑的侍衛(wèi)服也蠻干練。
相伴多年,李望舒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發(fā)的長度,一番打量又回想先前。
明明一朝相與,此時她只覺得兩眼陌生。
李望舒終是沒忍住仰頭朝慧低語:
“你真想裝狗,就別當條狼?!?p> 后者屈膝壓身,語調(diào)也輕輕。
“定不負你秀外慧中之名”
當一個地域民風(fēng)開放到一定程度,就沒有宵禁的說法。街上要比他們想的熱鬧。人聲鼎沸,商品琳瑯,各色吃食都散散從街頭排到尾,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來來往往。二人順勢混跡在人群之中。
平城地貌太子沒詳細講過,但這個城主卻提了三五十遍,其實李望舒也沒記住。照記憶里大繁化簡地說這個城主不正常,路過需要勘察一番,新軍上任前不宜聲張,這才換了行頭。
軍府好找,而今只需要親自走過去看一
看?
李望舒走得認真,就更顯得停頓突然。
長街盡頭燈火闌珊,月色皎皎照出雪地白霜,早有一人站在正中大門,飄逸之姿背對之下只能看見古琴的一角。清風(fēng)徐徐來,衣擺翻飛,蓮香氤氳,好一個光風(fēng)霽月!
還來不及給二人多余的感嘆,一聲破境似的琴音就驟然而起,石入淺湖層層波蕩,空曠悠揚。
音色上竟同正午所聽別無二致!
只是這琴音未平,一聲又起,前后三聲毫無韻律,實在不成曲調(diào)。
李望舒倒是稍稍寬心。這不是針對性殺意,那就不一定是找她的。除這琴音卻夾雜殺意之外,再無其他。
慧面上沒動,手卻不動聲色放在了刀上。眼睛一橫,嘴巴嘖出一聲響,——那樣子打心底里覺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三聲琴落,風(fēng)息水止,那人也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月色到朦朧,只一身淡水色的寬袍廣袖在夜中流光溢彩,男人一手抱琴,一手搭弦,除卻這些再無他物。額心一點朱砂痣,鬢發(fā)修飾出的溫潤眉眼愣是看不出丁點好臉色,朱唇一抿就差臉上寫生人勿近。
李望舒還未來得及行禮,這抱琴男人就躍她跟前。速度之快連慧都不及抽刀!
“看什么看,滾?!?p> 這話音也是擲地有聲。
男人說話直接,直接到讓所有人都覺得當頭霹靂。
李家公子哪見過這場面,就算見過也忘了方才要行禮糾結(jié)的措辭也直接被這句滾刺的忘在肚子。
心頭稍稍涌出的那點熟悉被這話砸的細碎。
對直接的人他的處世很直接。既然不熟,對方也不讓他舒服,那他能讓人好過?
李望舒仰頭裝出十二分的認真,語氣平緩,甚至唇角帶笑,就這么堵住男人的去路。
“看彈琴的帥哥,也許不太會彈琴?!?p> 少女眉眼雋秀,唇角也輕輕,全然無害模樣。
這話說者一副理所當然,聽者倒是滿眼嫌棄退了兩步。至于是不會彈琴,還是帥哥一詞,就不了了之了。
沒了身高壓迫才有說話余地,見他沒回,李望舒就當扯平。這才收起性子拱手一禮,滿臉都是只當是萍水相逢,就此別過,
今晚確實還有事要忙,不想就耽擱再這里。
正當兩人要錯身時,那抱琴男子卻把琴歪歪一斜,正正好就要拍在李望舒胸口上,卻沒再靠近,再看臉色要比剛才還要差十倍,音色語氣相較剛才倒是正常了不少。
“至少今晚,你們不能去?!?p> 好理所當然
“為何不能?”
“我荷包丟了,看你挺有錢的樣子,請我吃飯?!?p> 李望舒一口氣急:這人完全沒有在聽吧!
還差點碰到胸!
拳頭硬了!
他可不想耗在這里。
“我若偏要去,你當作何?!?p> “全素?!?p> 砰!
少女不動聲色“推”開了擋在面前的古琴。
“……告訴我你的來意。”
一通交流下來好像完全沒說什么的感覺讓慧感覺有點子迷,偶爾他也覺得自家主子有點固執(zhí)和嘴笨,但又想才十八的年紀能成熟到哪兒呢。
這和他搭不上邊,錢又不是他出,人也不是他應(yīng)的。
李望舒本人則從不覺得自己固執(zhí),今晚這個人在禮貌與不禮貌之間很好的拿捏住了一個點,這無關(guān)其他,僅僅因為琴聲有充沛的殺意,卻也不妨礙它好聽的事實。
太子說得對,不完全對。平城確實是個古怪的地方,古怪的地方要靠古怪的人。
雖然去時兩個人,來時三個人,但是這也很好掩蓋了好像干了什么又什么都沒干的情況,好在大家都不怎么在乎。
李望舒有錢嗎?不太有,皇帝給的封賞在京都,太子隨的禮物在小院,走的匆忙也就帶了幾疊隨禮的銀票票,對比京都隨便那個紈绔子弟那可都是太窮了。何況姑娘家家,沒有首飾傍身,看著確實不富裕。
三個人在路上共識就達成了不吃太貴的,就是被請客的某位嘴巴實在不饒人。
“以為你是其貌不揚的,原來真這么窮。“
“你好像還是個軟飯男呢。”
李望舒本來無心辯駁,可惜無名火起,又不咸不淡補了一句。
“先生天人之姿,一樣身無外物?!?p> 長街不耐聊,沒磕幾句就到了酒樓門口,慧已經(jīng)走的輕車熟路,直接帶著兩人直上二樓雅間,點菜付錢行云流水,回頭才拱手立在一旁說是中午吃的那家。
李望舒中午忙著干活,如今回味也想不起個中滋味,倒是睡前一陣蓮香同現(xiàn)在這般別無二致。那抱琴男子一落座就入定,長琴一橫放在腿上閉眼養(yǎng)神,暫時也閉上那張不饒人的嘴巴。
方才月色朦朧,李望舒只覺得這人脾氣簡直兇神惡煞,都說相由心生,人必然也不會好看。
等菜百無聊賴,李望舒這才去細細打量。
其實那句帥哥還是沒夸錯的,不比李望舒的俊秀,這人長的可謂清雅。
臉龐都溫潤到恰到好處,明眸皓齒,額心朱砂點綴下眉眼疏開,就連眼角眉峰的凌厲都被垂鬢輕輕掩去,加之玉冠挽發(fā),流云做衣,清新俊逸,又能品出悲天憫人。
如果不說話,單看這身行頭,還真有點仙人下凡的氣度。
可惜就是有那么一張嘴。
許是李望舒的眼神太直接,某人眉頭一皺,那飽滿的唇跟著一抿。
李望舒早就吃過一次虧,那還要再給他機會,指尖一叩桌面輕飄飄就差遣他的侍衛(wèi)去干活。
“‘你’,去催催傳菜,我們貴客餓的都皺眉了?!?p> 李望舒私下從不叫慧的名。
“不是你請我吃飯嗎?”
“屬下這就去。”
兩道聲音同時交匯,旁人不得關(guān)竅,某人只覺得自己被耍了。
礙于吃人嘴短,回過味來也只能吃啞巴虧,想到這個臉上的表情就更難看了。好不容易等菜上齊全,慧說不習(xí)慣自己另外開桌子退出去了。
李望舒對人在飯桌上確實是不會客氣的,而今難得沒先動筷子,蓮香愈濃,心里那點異樣感覺就越強烈,
只是面前這人的手看著太粗糙。
同記憶大有出入,而且天下哪有那樣巧的事情呢。
后者不明所以,琴落一旁,自己抱著碗筷搶的不動聲色,他吃的認真,也不做他想,筷子起起落落半桌子素食已被他吃了個遍。
“我算一介修士,號瑯韻,受人之托來作法除祟。知道平城有古怪的人不多,至于你,小丫頭……又是來作甚的?!?p> 瑯韻說話不急躁,甚至咬字清晰,間隔還能往嘴里塞塊豆腐,看的李望舒甘拜下風(fēng)。李望舒本來中午沒吃飽,不過更不想被嗆死。
也許——這是之前糟蹋包子的報應(yīng)!
“這么巧,我也是被人所托來看看,或許知道這種詭異的人也沒那么少。子不語怪力亂神,先生說笑了,我叫望舒?!?p> “好名字,可惜我看你最近時運不濟,最好少出門?!?p> “那瑯先生有沒有算到自己的散財之災(zāi)?”
“南有貴人北上……”
“——望舒小姐怎么不算呢?”瑯韻吃得高興,嘴下顯少留個情。
李望舒被嗆的啞口無言,面上倒是翻了個大白眼,若說太子有點無賴勁,那也是面上,眼前這個人像是已經(jīng)融進肉里。
伸手不打笑臉人,出口也是一樣的道理。
李望舒那個滾字將將在唇邊含了一圈,就被對方一句話里的兩個稱呼轉(zhuǎn)出了一聲氣音。
“……”
心道:叫的真燙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