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氣氛才只真正微妙起來。兩個人江湖過客,都算不上朋友,可李望舒心里總有一陣沒來由的親近之感,她一邊嘲諷自己心無城府,輕信于人。一邊又忍不住去看那枚朱砂暗自揣摩,要怪就怪自己這個記性是真的差。
被看的那方全無自覺,酒菜散盡一抹嘴巴,抱琴拱手就想走。李望舒坐的近,終是沒憋住伸手拽了衣袖一角把人攔了下來。
少女睫羽忽閃,連語氣都變得柔順。
“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面?!?p> 不是問句,是陳述句。
瑯韻不知是不是被拽著才身形一頓。
背對而行,李望舒看不清面容,他感覺到的是瑯韻即便夾著琴,也要把袖子上的手撥弄下去,回應(yīng)也回歸先前嘴巴欠。
“我見得人多了,又能記得誰?!?p> “不過你請我吃飯嘛——你的命格太兇,那句時運(yùn)不濟(jì)非我妄言。”
李望舒失落之余一時氣急,這人說話如此扎嘴真浪費(fèi)一副好皮相。
“——聽你放P!”
她也暗想最好別是,脾氣太爛相與不來,今天只當(dāng)長個記性。反正以后都不會再見,索性嘴巴也跟著不饒人。這叫什么,近墨者黑!
呸!老娘也沒好脾性。
瑯韻才不管她,反正他說的是實話。手上力道一松他就闊步而出,臨了還要感嘆這年頭的世家子女教養(yǎng)太好了,放眼十幾年前,時常有人不出兩句就敢跟他這么吵,甚至還能讓他啞口無言。
他對自己說話如何也全無自覺,反正嘴巴能說能吃就夠了。
一條長街通兩端,左右皆是店,眼看月上中天,那陣熱鬧也跟著散了去。正寬的大道也顯出些寂寥來,零散燈火微風(fēng)搖曳,還有些未能收完攤的店家在忙活,客棧則是早早掌燈掛在門口,似等歸來的游子,或是歇腳的他鄉(xiāng)之客。
瑯韻沒有跟著誰,李望舒也沒太過在意,慧站在中間的位置往自家主子旁邊還靠著走了走。
三個人誰也未講話,只怪長街寂寥,兩人卡在街的正中,剩下的那個就被擠到邊兒去。那人不在乎,長袖輕甩緩下腳步,故意一起走。
誰也沒想到兩個人不但住著同家客棧,還是對門。
這客棧做的大,也肯花錢修,吃飯睡覺一條龍,地理位置又在正街上,生意好一些也是理所當(dāng)然。可著住房一套下來花銷可不小。李望舒比起京都紈绔是窮的叮當(dāng)響,但當(dāng)個世家女還是綽綽有余?,橅嵈┑拿F,抱著的琴也是一聽就不俗,但這飯還要別人請的家伙還能入住倒引的李望舒?zhèn)饶俊?p> “這位先生住的這么好,你不是沒錢嗎?江湖騙子也要有點素養(yǎng)”
“誰是騙子,某個闊小姐不是也跟我哭窮?再說我又不止你一個貴人?!?p> “也是?!?p> 李望舒輕飄飄一句結(jié)了話,她已經(jīng)沒那么上火,單純聽到‘不止你一個’覺得不太爽,可對方又能是她什么人。如此一想即通,看也不看轉(zhuǎn)身回門。
人影一晃只留瑯韻一人依在走廊,月色傾灑,蓮香幽幽。街上終究一回寂靜,最后一家商販也收了車。
某人在長袖下的手攥了緊,凌厲眼神也隨之溫和,故意抿出的唇線最后化作夜色中的一道無聲嘆息。
“我好像確實在哪里見過你。”
連同這句,一并都藏在夜色里。
瑯韻沒空細(xì)想這些,近乎轉(zhuǎn)瞬就恢復(fù)先前模樣,他今晚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燭火一點,湊近才能看清琴上無弦,幾縷白絲不過是凝結(jié)靈流,無光自明。夜色燈火,常人難分真假。只是這琴看架構(gòu),原先應(yīng)該是有弦的。
說道這個,瑯韻就兩眼一黑。他不是個擅音律的人,但琴確實是他的,可惜剛到手沒多久,除祟時用力太猛,盡數(shù)崩斷了。今天正午剛好斷的就是最后一根。
正規(guī)一些來說瑯韻確實不算修士,在這個世道雖不強(qiáng)烈追求什么仙風(fēng)道骨,但基本心懷大愿還是有的。仙門正是一個成就修士大道愿望的地界,京都大多妖異志怪也是繞著它來寫。
常人不多關(guān)注,行內(nèi)則清楚它的地位,通俗的講就像是國學(xué)翰林。
他在袖中掏出斷弦再一一排開,雖看不出材質(zhì),但本該堅韌無比。不能打結(jié),只好以靈氣做輔再根根串好,湊合著用吧。給他琴的人要是知道仙門的琴被這么折騰,怕是要?dú)馑馈?p> 一個修真界堪比頂峰教派的琴,弦又能差到哪里去。如今卻要被自己門內(nèi)的人說湊合。
“既然要做我的琴,那最好還是的結(jié)實點,搞不好還要靠你擋災(zāi)?!陛p撫兩聲,雖不比先前完好,但比起靈力所結(jié)之流已經(jīng)好上太多。
瑯韻很滿意,正要熄燭火,只見燭光一躍,下一秒就聽一聲巨響,緊閉門扉盡數(shù)破開,木屑橫飛,橫梁碎瓦也跟著這巨大沖擊簌簌往下掉,狂霸刀氣縱橫逼上,掩窗的小竹簾都被壓到可可憐憐往下垂。陰風(fēng)不止,黑云怒號,當(dāng)真來勢洶洶!
——?。。?p> 瑯韻察覺氣氛不對,第一時間拍桌起琴。中指扣弦以挽弓之姿,凝氣如浪,一時琴音浩蕩,竟與來犯刀氣不相上下!再撫,一弦斷。
暗色之中一團(tuán)黑氣飄飄蕩蕩正落房頂,手中長刀猩紅泣血,夾帶電光意如風(fēng)雨欲來,朦朧之中燭火將熄,破散門框跟著吱吱呀呀,氣氛詭譎,殺氣盡顯。只聽話音嘶啞,如陰鬼索命。
“聽聞仙門有蓮,因緣際會早早飛升,卻是人盡皆知的文不通武不就空有仙尊名頭,整日整日搖擺人世?!?p> 那聲音由小漸大,不掩嘲諷:“如今一看果真如此,雅琴用成這樣當(dāng)真笑話!哈哈——不過一朵神識不全的野花罷了?!?p> 瑯韻脾氣確實不好,但也不是什么東西隨便兩句就讓他動容。面上不顯說話中氣十足,對邪祟而言這就是他最大寬容。
“嘀嘀咕咕說甚么,快滾!”
再看就是一腳踏出氣浪同聲而出,懸于長天之上,還是單手抱琴,一手押弦。寬袍廣袖獵獵作響,陣陣氣浪也隨之震蕩。氣質(zhì)卓然,恍若仙人。
可惜就是長了一張嘴。
那團(tuán)黑影冷哼一聲再也不回話,執(zhí)起長刀猛力氣劈砍,隨身成霧成團(tuán)的黑氣也四散開來,伴著夜色越發(fā)難以捉摸。嗜血紅鋒幻出的刀影錯落,這刀法路子刁鉆至極,除卻各個都瞄著要害,還刀刀交錯連貫。當(dāng)下這刀鋒如撒網(wǎng)的紅線散落八方,一齊收緊簡直避無可避!兇險非常!
位處中心之人好似全無躲避意思,一時間狂風(fēng)止息,靈波成環(huán),月華自云隙中淺露出一二,所照之人猶如第二輪新月。一席白袍清新俊雅,長琴浮動在前,挽著五根銀弦一提即拍。叩琴之人滿目慈悲,手上主推卻是硬碰硬的殺伐之道。
音波浩渺,余聲不絕,如群山之回響。二招相撞,一時間天地變色,電閃雷鳴,頃刻就有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瑯韻輕輕一嘆,語調(diào)悲天憫人。
“你這東西……野花都不如?!?p> 琴一式完全壓過刀一式,蓮仙神識不全也是仙。
只要成仙哪怕人間散仙就同修士凡人有著千萬區(qū)別,在靈器隨主的修真世道中,就連仙門流月琴這種普通法器都能用出奇效。若是尋常邪祟一擊足矣,厲害一點三聲也夠蕩然無存,如今五弦齊奏,再強(qiáng)悍也該退下陣來。
瑯韻以靈探求,暴雨之中確無黑影氣息,剛要松口。一道刀影直沖面門,太過直接,甚至瑯韻只要稍稍側(cè)頭就能避開。當(dāng)他真正閃避時余光才看見一道青色劍氣。
兩道氣轟然相撞,青色氣勁遠(yuǎn)不如嗜血紅鋒,貴在力巧,硬生生打偏一寸。
刀鋒卷過瑯韻發(fā)梢,幾絲碎發(fā)應(yīng)聲而斷。
李望舒不會飛,但他輕功尚可,如豹似的敏捷借著廢墟殘渣爬上屋檐,少女英姿勃發(fā),單手負(fù)劍,一手撐腰。還是白日那身青布袍子,為了方便袖子用護(hù)腕束起,再看卻多了一份剛毅果決。
少女毫無懼意,神色卻凝結(jié)如冰,連同那請麗聲線都多出了幾分沉穩(wěn)。
“哪里來的妖人,怎敢擾我京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