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告死天使

　　2074年，1月12日，晨

　　曜日用溫暖的金色綢緞在露西天使般的面容上輕撫著。

　　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無暇容顏，緩緩睜開雙眼。

　　忘了是誰曾對她說過，在荒原中過夜，白天醒來的時候一定要用手遮住臉，再睜眼。

　　原話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致是這么個意思。

　　童年時的記憶被她刻意遺棄在角落，任由時光的洪流將它們沖刷成碎渣。

　　即使如此，偶爾還是會被她在不經(jīng)意間拾起一片過往。

　　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痛與徹夜的難眠。

　　那是數(shù)十個亡魂在她心口上一刀刀刻下的墓志銘。

　　待到亡靈們的低語聲在耳邊逐漸淡去，她才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她緊了緊包裹住身軀的一襲破布，緩慢而又堅(jiān)定地，踏上前往夜之城的道路。

　　路上除了一個巨大的坑洞以外，無甚有趣的景觀，滿眼只是泥土和黃沙組成的一片貧瘠惡土。

　　她遙遙注視著那個坑洞。

　　洞中無底的幽幽陰影輕而易舉抹殺了她微微的好奇。

　　于是她緩緩地從這神罰之地旁繞過。

　　陰影之下，埋葬著九道星辰的尸骸與上萬遺骨。

　　她一無所知，繼續(xù)走著。

　　天空高懸的太陽靜靜注視著她。

　　她的影子在地上被拖拽得很長。

　　 2074年，1月13日

　　露西來到夜之城的第二天。

　　夜之城房租間的懸殊差異令她咋舌。

　　身上存款不多的她選擇在超級摩天大樓H4——五樓，暫時安居下來。

　　之前用來深潛的設(shè)備和水池自然留給了房東一家，算是對她們母女二人細(xì)致照顧的額外報答。

　　暫時不能連接賽博空間。

　　得找個賺錢方法才行。

　　她坐著地鐵，暗自想著。

　　很快，她就找到了賺錢的法子。

　　 2074年，1月14日，8：30

　　夜之城四號地鐵。

　　“感謝你的幫助，羅布?！?p>　　“所以說，你和克萊門汀復(fù)合了嗎？”

　　“嗯……”穿著長風(fēng)衣的男人輕點(diǎn)著頭，嘴角含笑。

　　“好樣的！喬爾?！鳖^發(fā)稀疏的中年男人興奮地拍了拍身邊友人的后背。

　　“你呢？”喬爾頭靠在列車的玻璃窗上，眼睛卻看向自己的友人。

　　“唉，你知道的，最近生物技術(shù)出了些禍端，說要緊急裁員，我最近手頭又緊，老婆女兒還得花錢治病……”

　　“我借你吧……”

　　這個老朋友為了自己不惜下血本發(fā)布任務(wù)委托，本來手頭就不寬裕的他現(xiàn)在更是雪上加霜。

　　喬爾嘆了口氣，立刻轉(zhuǎn)賬給了羅布。

　　“謝了，兄弟……”羅布沒有矯情，在公司裁員與妻兒生病的重重壓力下，這個中年男人不得不拋棄所有體面。

　　幸好，他還有朋友。

　　“怎么了，羅布？”

　　快下車了，喬爾疑惑地看著不停摸著脖子的友人。

　　“沒事……”羅布撓了撓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尷尬地笑著，“可能被臭蟲咬了吧，脖子有點(diǎn)癢……”

　　喬爾笑著捶了一下友人，在公司廣場和他分開，揮手告別。

　　 2074年，1月14日，20：00

　　“克萊門汀！”喬爾打開了公寓的房門，輕輕摟住往自己懷中撲的長發(fā)女人。

　　“歡迎回家！”

　　或許是因禍得福。

　　曾經(jīng)，他們主動接受治療，選擇將對方徹底遺忘。

　　現(xiàn)在，他們對月發(fā)誓，余生一定要不離不棄，相伴到老。

　　“明天晚上，我們?nèi)ゲ蛷d吃一頓怎么樣？”克萊門汀趴在男人溫暖的懷里，輕聲詢問。

　　“好啊，再叫上羅布吧，沒有他的委托，我們可能還要被診所蒙在鼓里?！?p>　　“嗯……”她輕聲應(yīng)著，在男人胸口緩緩畫圓。

　　 2074年，1月15日

　　露西來到夜之城的第四天。

　　夜之城如她夢中千萬次的假想一般，藏污納垢，惡臭撲鼻。

　　白天，她喜歡乘坐夜之城的地鐵，竊取罪惡的金錢，順便在這頭噬人兇獸的心臟脾肺中瀏覽著流膿的血肉。

　　夜晚，她習(xí)慣抽著煙，穿梭在夜之城的街道，仿佛孤獨(dú)游魂。

　　她如同詩人但丁，低吟著神曲，行走在九層地獄與七層煉獄之間。

　　在噴濺的熔巖與彌漫的硝煙之中與惡鬼同行，于血與火中窺見真實(shí)的斑駁一角。

　　狂風(fēng)與暴雨淹沒了她輕聲哼唱的旋律。

　　 2074年，1月15日 20：30

　　“奇怪，羅布怎么還沒到？”喬爾疑惑地看了一眼墻上懸浮的數(shù)字投影。

　　“你要不到門口去接應(yīng)他？眾所周知，羅布不怎么認(rèn)路……”克萊門汀嬉笑著，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她手里捧著兩束珍貴的鮮花。

　　在夜之城，這兩束鮮紅與嫩綠價比黃金。

　　一束是喬爾買來送給她的，以紀(jì)念他和她不渝的愛情；

　　另一束他們準(zhǔn)備送給羅布，以紀(jì)念他和他長久的友情。

　　“行吧……”喬爾撓了撓頭發(fā)，示意服務(wù)員晚點(diǎn)上菜，在克萊門汀的唇上留下一記重重的吻，轉(zhuǎn)身下了樓。

　　“喂？羅布，你在哪里？我和克萊門汀都等著你呢……”

　　喬爾站在一樓的大門外聯(lián)絡(luò)著友人，不祥的預(yù)感侵蝕著他顫抖不已的心。

　　門外席卷著暴雨，狂風(fēng)緊隨其后，迫使喬爾瞇起了眼睛。

　　“喬爾……我完了……”

　　“什么意思？”喬爾困惑地大聲喊著，只有這樣，才不會被風(fēng)雨將聲音吞沒。

　　“錢……不見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公司把我裁了……老婆女兒沒錢在高級診所治療……剛剛……手術(shù)失敗了……”

　　“羅布？！”喬爾大喊著，電話卻已經(jīng)掛斷。

　　“喬爾……”身后傳來友人有些陌生的喑啞嗓音，仿佛行走在人間的地獄猛鬼發(fā)出恐怖的嘶吼。

　　“羅布？”喬爾困惑的轉(zhuǎn)身，雨點(diǎn)順著風(fēng)傾斜地?fù)湓谀樕?，令他睜不開眼。

　　“對不起……”

　　有些禿頂?shù)哪腥顺聊卣驹谟曛?，就站在喬爾的身后?p>　　他掀開穿著的長袍，渾身捆綁著炸藥。

　　“我什么都沒有了！喬爾！”他瘋癲地嘶吼著，面目猙獰。

　　倒計(jì)時的嘀嗒聲淹沒在雨點(diǎn)中。

　　“我只剩下你這一個朋友了……哈哈哈哈哈……”

　　他的癲狂，他的咆哮，與爆炸的火光同時響徹在今夜的暴雨之中。

　　刺眼的光芒沖天，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目光。

　　坐在五樓餐廳的克萊門汀笑著，捧著兩束鮮花，癡癡地看著那如同生命最后綻放般燦爛的美麗花火。

　　她在等待著一對友人，并肩走入餐廳。

　　和她一起在這盛大的煙火下，一起慶祝愛情與友誼的無價。

　　可惜她一輩子都等不到了。

　　 2074年，1月15日 20：45

　　夜晚游蕩的鬼魅身影也被沖天的爆炸吸引了注意。

　　她披著塑料雨衣，安靜地站在一個男人破碎的殘軀前。

　　滾落在地的機(jī)械瞳孔中似乎仍殘留著震驚與錯愕。

　　露西嘗試點(diǎn)燃一根香煙，騰升的渺小火苗轉(zhuǎn)眼間被怒號的風(fēng)與哭嚎的雨掐滅了。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取出隨身的塑料袋，為這個陌生的男人收斂起殘破尸體。

　　今天賺了不少，心情不錯。

　　可以順便給這個陌生人一個體面的安葬。

　　她暗自思索，卻覺得那張殘缺的面孔有些眼熟。

　　錯覺吧。

　　她嘆了口氣，提著小小的塑料袋，往附近的自助火葬場走去。

　　漫步在夜晚中，風(fēng)雨同她擦肩而過，她再次吟唱起低沉的神曲，如同告死天使。

　　 2074年，1月16日 8：00

　　“早上好……夜之城……昨晚……餐廳……瘋子……爆炸……死者……喬爾.凱瑞……”

　　主持人括噪的聲音將希怛從美夢中吵醒。

　　“雅威？”她不滿地嘟著嘴。

　　她有些奇怪，枕邊人為什么坐在床邊，聽著廣播，一動不動。

　　“喬爾死了……”他輕聲說。

　　他的語氣淡漠。

　　如同冰冷的刀鋒冷漠地刀刀刻在冰涼的石頭上，只留下一道簡潔的墓志銘。

　　就如同那個陰郁男人的一生，平淡無趣。

　　希怛沉默著從背后擁抱住他。

　　她心疼他又朝著人的方向墜入了一步。

　　這是雅威第二次對除希怛以外的人抱有某種強(qiáng)烈的情緒。

　　希怛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

　　她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默默抱著他。

　　希怛有羅格，有葛洛麗婭，有很多好心人可以依靠。

　　雅威能依靠的只有她一人。

　　她輕聲嘆息著，溫柔地包容著他暫時的脆弱。

　　陽光穿透玻璃，照耀在他的側(cè)臉上，留下一道寂然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