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踏如流星。
自記事起,母親總是對他說,他能活下來,是偶然,是造化。
他出生之后,父親曾夢太白星攜小星壓臨,白光掃射,府中俱毀。
因其一直迷信讖緯之事,便招來門下術(shù)士解夢,只聞其言,“孛星尾隨小星而至,乃惡氣所生,將致義虧言失,逆秋令,傷金氣,才令罰見太白。”
此話之意再明顯不過。
金主武力,李氏的家族發(fā)跡憑‘金’生、靠‘金’榮。傷‘金氣’者,必殃及根基興旺。
讖緯毫不隱晦地將矛頭直指這個孩子。
可如今父親已屆三十歲,仍舊膝下無子,好不容易盼來個各方面皆得自己心意的嫡子,卻又不料生出如此事端。
極度信賴占卜之事的父親決意在抓周當(dāng)日確定嬰孩去留,若他選擇刀劍,便生,否則,就只得狠心把他扔出家門,任其生死了。
這樣荒誕可怕的事從前不是未發(fā)生過,母親過門后不過月余,曾有過一次身孕,當(dāng)她喜滋滋地看著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時,父親卻毫不留情地喂她喝下一碗墮胎藥,原因很簡單,他推算出孩童的降生年份,與他屬相沖克,便殘忍地殺死了腹中骨肉,連帶著母親都幾乎丟掉了半條性命。
所以母親知道,狠心拋棄的決定,與父親而言,絕不會是假話。
慶幸的是,他躲過了十余枚物件的引誘,充滿奶香胖乎乎的小手撫摸著刀柄外殼,而后不住舔舐手指,仿佛被其中隱藏的嗜血味道所吸引,反反復(fù)復(fù),樂此不疲。
“蒼天保佑!這孩子如此喜歡武器,又怎能是傷‘金氣’的元兇?”父親哈哈大笑著把仍舊在吮吸著指頭的嬰孩高舉過頭頂。
可那術(shù)士對自己的卜算顯得極為自信,“貧道需提醒將軍一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切勿因小失大。”
將軍不耐煩地揮揮手,止住術(shù)士諫言,“你不是說‘上夜夢反,下夜夢真’么?本將當(dāng)時噩夢初醒,記憶混沌模糊,如今細細想來,才記起當(dāng)日窗外依稀撒有微弱月光,而那日又為月初,上弦月必定出于前夜,故必定發(fā)夢于上夜?!?p> 他隨即做出掐算模樣,仿佛一現(xiàn)靈光,“如此說來,上夜夢反,吾兒乃攜金而來,夢中所見毀滅程度,乃門庭榮耀程度才是!”
術(shù)士在旁默默不語,對著年幼無知的嬰孩,也不再好說予什么。
父親一雙大手興奮地握著孩子軟糯的身子,“本將想起,商周卜辭有言,‘七日己巳,有新大星并火,有祟,其有來戚,不吉。’與今日這預(yù)言極像,而‘祟’與‘崇’字個中比劃之差,致使前者為鬼怪,后者為高遠。本將如今既得長子,卻幾近墮棄珍寶,險釀成大錯。從今便以‘崇’字為榜,隨時訓(xùn)誡自身過失,就喚這孩子‘崇訓(xùn)’罷!”
可是,唯有其母知曉,冥冥之中哪里有如此的巧合和幸運。
待崇訓(xùn)長大些,她便將真相告知。
一個不著邊際的夢魘,竟決定著親生骨肉的生死,悲哀又荒唐!
一向在父親面前軟弱而卑微的她,這一次,決定要拼死護住自己得來不易的孩子。
于是,她偷偷在刀鞘上涂抹自己的奶水,一無所知的嬰兒其實與循著血腥而去的狼崽無異,他們都是靠著本能活著,靠本能選擇了生的方向,就這樣,奇跡般地躲過一場離奇的鬧劇。
也是從那一刻起,還是孩童的崇訓(xùn)了解到了母親終日郁郁寡歡的原因,隨著他漸漸長大,母親的精神變得越發(fā)不好,她總是趁腦子清楚些的時候,一字一句地教崇訓(xùn)如何討得父親歡心。
因為只有按照父親意愿的方式活著,才能保護他順順利利地長大。
于是,每日清晨,他從不被溫暖的床榻所蠱惑,都會早早起身,坐在練習(xí)場的長廊邊,仰望父親揮舞劍戟的英姿勃發(fā),而后,站在角落里一招一式地認真模仿,是他必修的功課。
那時,每當(dāng)陽光通過金屬鐵器反射入眼,都是一次心底中夢想的發(fā)芽,他以為,自己的夢想就是和父親一樣,所向披靡,英雄榮光。
可是,相比于手中握著的冰冷和殘酷,他似乎生來更喜歡筆桿與琴弦在指尖安然流淌的軟玉溫香。
于是,反抗的心魔悄悄生根發(fā)芽,他害怕被父親知曉,便硬著頭皮揮刀練習(xí),可是,每練習(xí)一次,心底的厭惡便加重一分。
他不知道何時這種厭惡會達到頂點,只感覺,自己也得了和母親一樣的病,終有一天會癲狂個天翻地覆,酣暢淋漓。
十歲那年,他按照父親指示,獨自騎著高頭大馬在城外巡視,僵硬而青澀的動作,被街頭幾位年紀相仿的小乞丐嘲笑為‘矮子騎大馬,裝模又作樣’,不僅捉弄似的將他從馬上拽下來,還搶過他的馬逐個騎著撒起歡來,這一幕,恰巧被路過的李府兵將所見,才得以化險為夷。
李守貞平日最痛恨那些對自己口出不遜的同僚,如今,一幫賤民竟欺侮到兒子頭上,剛好順理成章地以此做了泄憤出口。
那幾個衣衫襤褸的頑皮小乞丐被蒙著雙眼,捆綁著手腳,俯身跪于李崇訓(xùn)足下,他怯懦地回望廊下端坐的父親,對接上了他不斷審視和懷疑自己的目光。
崇訓(xùn)顫顫巍巍地端著刀,拿起又放下,猶豫不絕。
立于面前的不是平日拿來練習(xí)攻伐的樹木或草人,而是一個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血肉之軀。
“你還沒見過真正的血有多紅,有多腥罷?”父親問道。
崇訓(xùn)此刻清晰地聽到內(nèi)心吶喊,“我不想見到!”
可是,父親已走近身,抓著他稚嫩的肩膀,“這個時代,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只有活下來,才可能爭取到榮耀,爭取成為真正的英雄和父親的驕傲!”
他不懂什么是英雄,他只知,只有成為英雄,父親才會對自己另眼相看,才會對母親好些,母子倆才能挺胸抬頭地告訴別人,他根本不會成為亡家滅族的罪魁禍首。
幾個孩童漸漸因恐懼來襲而戰(zhàn)栗如篩,都將身子側(cè)向排在末位、身高略微頎長些的領(lǐng)頭人來,他們因嘴角被粗布捆著喊不出聲,只得咿咿呀呀地竭力痛哭起來。
“都是我的主意……別戕害我兄弟……”最末的領(lǐng)頭人含糊地大叫著。
李崇訓(xùn)像抓住一根稻草,剛想開口向父親求情。
而他此時怯懦發(fā)憷的表現(xiàn)惹得李守貞極為不滿,便牢牢箍住他綿軟無力的小手,抬起刀柄全力朝下方砍去。
溫?zé)岬孽r血噴濺了李崇訓(xùn)一臉,他呆若木雞,好似置身于深不見底的冰窟,寒噤戰(zhàn)栗間,殘存的意識里只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冷冷的“繼續(xù)”!
他望著一個個被蒙住雙眼、心神已然完全崩潰的少年,猶如看到跪在那里的自己,被父親提起血肉模糊的頭顱,心滿意足地唾棄,“孽障懦弱!孽障該死!”
“我必須活著,必須和母親好好活著!”他開始狂躁起來,強迫自己睜大雙眼,感受起刀尖在他們體內(nèi)穿透和拔出的清脆瞬間,他開始嘗試習(xí)慣于血腥,他覺得,自己在一步步地走向強大,一步步地成為像父親一樣的“英雄”。
父親見他愈發(fā)大膽熟稔,便先行離開,放任他一人在院內(nèi)揮霍操練。
最后一位是那個領(lǐng)頭的少年。
崇訓(xùn)清晰地記得是他最先跳脫出來,將自己拉扯下馬。如今,卻已是一頭待宰的羊羔,一塊任人刀俎的魚肉。
他好奇地用雙手將那少年提起身來,才發(fā)覺兩人幾乎一樣高,一樣瘦弱,他突然想看看少年真實面龐,便一把撕下罩面的黑紗,質(zhì)問聲起,“我并未招惹你們,為何要欺侮于我?”
那少年被突如其來的陽光晃了晃神,竟不妨礙他翹起弧度恰好的嘴角,朝他頑皮地笑著,一顆潔白尖角的虎牙肆意地耀武揚威。
崇訓(xùn)一愣,顯然,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他,竟然還在明目張膽地嘲笑自己,“我再問你一遍,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欺侮于我?”
“契丹覬覦我晉國領(lǐng)土,我朝騎兵本就羸弱,又逢優(yōu)質(zhì)戰(zhàn)馬緊缺,而你這怯懦小兒卻依仗勢力,騎著品種精良的高頭大馬繞城閑逛、耀武揚威,當(dāng)真為我等所不齒。”那人雖一身破衣爛衫加身,卻絲毫掩飾不住像大人般一襲超然灑脫的氣質(zhì),對時局一番恰到好處的評論,竟讓李崇訓(xùn)暗暗生出幾許敬佩來。
“我和我的兄弟即使是死在你的刀下,也會成為英雄,而你即使活著,也不過是個無用懦夫而已!”
崇訓(xùn)被那少年扼住了最薄弱的痛處,他悻悻地鼓起腮,就像孩童間彼此不服氣地比試高低能耐,“你憑什么這樣說?”
少年挑起雙眼,并未徑直回答,“我倒要問問你,什么是英雄?”
他這才看清少年的長相,一雙略有吊梢的細長鳳眼,長在男孩子臉上,竟是出離好看,他呆看了半晌,才記起少年的挑釁,便高揚著頭顱,裝作志氣滿滿,“勝者為王,就是英雄!”
“說得對!”少年輕抿兩片薄唇,鳳眼中閃耀著攝人心魄的光芒,如暗夜星辰,唯我獨尊,“我們可以為國懲治敗類而捐軀,感受并戰(zhàn)勝了死亡賦予的恐懼,而你卻只會乳臭未干地躲在父親身后,爛施強權(quán)。孰勝孰敗,已然分明!”他明艷而決絕的笑容突然浮現(xiàn),閃耀得令人挪不開眼,“你怕你父親,你更怕死,所以你永遠成不了英雄?!?p> 這便徹底挑起崇訓(xùn)強烈的好勝心和好奇心,一時間,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
于是,他偷摸把少年帶回自己的房里,并與他約定,在那晚一決勝負,看看誰才是真正的英雄。
忽然,李崇訓(xùn)被一陣連續(xù)痛苦的呻吟,從沉迷的夢境與回憶中驚醒,他睜開雙眼,見安歌依舊蒼白地平躺在榻上,氣若游絲。
眉間頓時陷入一片哀愁。
原本,他不知為何要追隨這個曾發(fā)誓休離自己的女人,他痛恨戰(zhàn)爭,憎惡拿著刀叉劍戟整日殺戮的人,更從心底里排斥這個父親強加給他的妻。
若非那一日,柴榮邀請他和鐘子期參加她的及笄之禮,遠遠望著那個堅守信念的孤單背影,聽別人訴說她奇特的故事和遭遇。
若非那一刻,他出乎意料地代替伶人撥動起古琴的弦音。
若非那一曲,樂影浮動,歌聲流轉(zhuǎn),奇跡般地觸摸到她孤獨徹骨的靈魂。
因為,他們都是被命運脅迫,被別人駕馭著卷入未知前路的車轍,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究竟該為誰而活。
崇訓(xùn)卷起袖口,皎潔白皙的皮膚下閃耀著跳動的血管,還有那上面,一層又一層觸目驚心、凌亂交疊的疤痕。
皓月如曦,朦朧無際。
“我先來!”少年狡黠地笑著,毫不遲疑地拿起匕首,往自己的小臂割了下去,“血會慢慢流淌,神志會漸漸抽離,你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死亡的迫近?!?p> 崇訓(xùn)不甘示弱,接過他遞來的刀猛地劃過自己的手臂。
血淅淅瀝瀝地滲出,但并不覺得疼,竟還不如練武時從馬上墜落、被父親指著頭顱痛罵的十中之一。
兩人一刀接著一刀,就像一場游俠間最公平的較量,崇訓(xùn)沒有想過呼喚救兵,少年也沒有閃過趁機逃跑的念頭。
他感覺少年的嘴唇在漸漸發(fā)白,自己的身體在輕微搖擺,視線也逐漸模糊起來。他握著刀,一次又一次在纖細的手臂間留下一道道印記,那里血肉模糊成一片,好像只有聽覺還在正常的運轉(zhuǎn),對面依稀傳來那人斷續(xù)的話語,“再過一會兒……我們都會血盡而亡,你怕了么?可感受到了那些被你殺死的人臨死前恐懼?”
崇訓(xùn)倒在床上,天旋地轉(zhuǎn),悲涼大哭,“我不害怕,因為我從小就被父親若即若離的愛牽絆長大……我時刻都恐懼,害怕因為自己做不好而被父親拋棄,這種日積月累的恐懼不亞于死亡,有時想想,若是抓周那日,我選擇別的,一了百了,就好了……”
崇訓(xùn)閉合雙眼,回想著方才那些倒在自己劍下手無縛雞之力的靈魂,又發(fā)狠地在手臂間連連割了幾刀,“我不怕死,我要給他們贖罪!”
少年掙扎著扒在榻邊,“你可知道,我原本是為了替我兄弟報仇,才設(shè)計這場賭局。不過如今看來,你果真和那些紈绔子弟不同……你都不怕死,還怕失了你那父親的恩寵?我說小將軍,你殺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便是英雄了么?便可以冷血了么?我看,你心底里還是最初善良的模樣?!?p> 當(dāng)“善良”兩個字穿堂入耳,崇訓(xùn)不可置信地抓住少年衣襟,覆面大哭,“我不想殺人,這不是我的心念!我只想清清靜靜地活著……可是,我要死了,終究還是活成了我心底最害怕最厭惡的樣子!”
意識殘存的最后一刻,面前的少年翹起彎彎的嘴角,堅定卻又充滿深意地沖他笑,“我來幫你?!?p> 崇訓(xùn)禮貌而謙恭地婉拒,“沒人能救得了我,除了我自己……”
等他再次清醒,才知道,少年最終還是救了他,救了他的生命,救了他瀕臨撕裂和崩潰的靈魂。
據(jù)說,他被李府的人從黃河對岸的一處洞穴找到,醫(yī)師說,若再多流一灘血,任憑華佗在世,也無法挽回了。
從那件事后,他便像在菩提樹下頓悟一般,再也不想違心活著,也再不拾武器,只沉墮于書畫琴棋的安逸,父親似乎也轉(zhuǎn)了心智,不知是否心軟顧念嫡子血脈,又或是將目光轉(zhuǎn)向陸續(xù)繁衍出的幾個庶出幼弟。
然而,興衰榮辱之于他,都不再介懷了。
那一夜的血,似乎洗刷了他的罪孽,揭開生命中新的一頁。
他失神地笑著,連忙從回憶中抽離。
故事最終,自己被那個少年所拯救,轉(zhuǎn)圜了心智;可是她,卻一直堅挺著內(nèi)心佇立的高潔信念,至死不渝。
所以,看著她無助地從塔頂一節(jié)節(jié)墜落,猶如一片孤葉在箭雨中凄零穿梭,他便勾起自己的噩夢,想起自己的重生,醞釀著拯救她的無盡渴望,如潮噴涌。
安歌的身體在和飛矢進行一場時間的賽跑,隨時可能被流箭穿透,即使僥幸躲過,等待她的不過是與大地猛烈的撞擊,而后蕩漾成一片片殷紅凋零的花瓣,粉碎了卿卿性命。
得到“遼國駙馬”符昭信訊息后急忙接應(yīng)而來的他們,在遠處便看到塔頂發(fā)生的一切,待他們奔向塔底尋覓,只尋到受沖擊力折斷的一柄柄箭身,正四分五裂地散落于地面。
大霧漸起,他們不知道安歌究竟墜落到哪里。
抓緊有限的時間,李崇訓(xùn)不顧眾人阻攔,開始徒手順著她墜落的方向努力攀爬,每一次蹬起和摩擦,都讓他篤定了一分最不期待的重逢,寧可她消失,也不想看到她萬箭穿心的模樣。
一陣雨天特有的陰冷濕氣拂過,他感到頭頂有一雙腳尖正在幽幽擺蕩。
他緩緩抬頭,只見黑色褻衣系身的絲帶混亂地纏繞于木塔凸起的一端,才令她隱身懸于空中,飛舞的黑發(fā)滿滿遮住她的臉,讓他看不清她最后留下的容顏。
“嘶啦”一聲,在漆黑而詭異的夜空里顯得尤為刺耳,李崇訓(xùn)在那副身體擦肩而過的剎那間,一把抱住了她,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地緊緊擁著她,任她再無反抗安靜地躺在自己肩頭,任由她那肩胛骨和手臂上印刻的箭鏃刮傷自己完好無損的皮膚,任由他倆在天空自由的飛翔和墜落。
當(dāng)他用盡全身力氣把住一方凸起石巖,被匆匆趕來的鐘子期與符昭信合力拉回,二人這才逃出升天。
輕觸死亡的那一刻,他終于恍悟,原來這就叫自己的妻——至親至疏的妻,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妻。
即使她曾經(jīng)明目張膽地拋棄過自己。
幸運的是,他們都活著。
可她好像并不愿意就此醒來,或許冥冥之中,已知曉一切圓滿,大仇已了,至親無恙,好像再沒有什么能留的住她。
秦隱說,她的五臟六腑都受到重挫,沒有辦法止住體內(nèi)源源不斷的鮮血和臟器的衰竭。
她的父親不想飽嘗得而復(fù)失的痛苦,幾日間已是白發(fā)漸起。
李崇訓(xùn)總算有機會獨自呆在她身邊,大膽地觀賞著她的容顏,握著她并不細膩的冰冷指尖。
他將身子探上前去,鼻尖與鼻尖若即若離,感受著她微弱得幾乎沒有的呼吸。
新婚之夜,他們也是這樣近距離地面面相對,只是,他們那時各自懷揣心事和疑慮,如今,他終于有機會不曾遺漏地一寸寸觀摩。
她閉著眼,并不算顯而易見的美,比不上她睜開靈動的雙眸,好似藍天長在里面,深邃得望不到邊。
一雙俊眉輕緩挑起,而后眉峰下落,形成恰到好處的微弧,呼應(yīng)著她英姿勃發(fā)的俊俏鵝臉,更添神采巧倩。
李崇訓(xùn)用食指輕觸她右側(cè)臉頰上生出的三顆小痣,因時常風(fēng)吹日曬,肌膚不似普通女子白皙細膩,所以乍看是看不到的。
三顆痣仿佛如作畫一般,剛好落在一條筆直的線,緊挨眼瞼的那顆浸著淺淺的朱砂色,下面兩顆是朦朧的栗棕,如同一串永不干涸的淚珠,鑲在她的臉,陪她笑,陪她哭。
“咕咚……咕咚……”一陣陣充滿節(jié)奏的水波聲打亂了崇訓(xùn)細致入微的觀察,他側(cè)著耳朵環(huán)顧四周聽了半晌,這才發(fā)覺,怪異的聲音來自安歌體內(nèi)。
他掀開衾被,隔著褻衣,看到她小腹位置突然露出半截手指大小的凸起,輕輕將手落在上面,那東西便如同受了驚嚇,開始劇烈地反抗游弋。
李崇訓(xùn)驚嚇地舉起雙手,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秘場景,他試探著安歌微弱如舊的鼻息,才稍加安心。
不料,那東西安歇片刻后,竟一波一波比之前移動得更加劇烈,這一次,它離開了小腹的位置,快速向胸口爬去,進進退退,愈發(fā)急遽掙扎,好似一條即將枯竭干涸在岸邊的魚,迎頭亂撞著,用盡一切力量找尋生命的出口和延續(xù)。
安歌也開始掙扎地蹬著雙腳,叮嚀呻吟,仿佛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