憉城連續(xù)多日下起了雨,直到金府小三郎的尾七過后,方才見陽。
云閑樓遣人給宋府送來一只風(fēng)鳶,說是給蕭娘子的賠禮。夜奴拿在手中一路飛奔至蕭明月的院子,眉?xì)g眼笑地說著:“少家主,我喜歡這上頭的鴨子,給我吧。”
蕭明月轉(zhuǎn)眼一瞧,人家畫的是芙蓉鴛鴦圖:“讓你沒事多讀書,這是鴛鴦?!?p> “明明就是個綠頭野鴨,鴛鴦是何物?”
“鴛鴦就是成雙入對,自由自在的飛鳥?!?p> 少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聽著話心底莫名激起漣漪,他捧著風(fēng)鳶撫摸著絲帛上的繡線,問道:“少家主,我們以后能不能做一對鴛鴦?”
蕭明月手中的小赤鞭正耍得起勁,她脧了無知少年一眼:“咱倆做不成鴛鴦。”
夜奴問:“為什么?”
“因為我們只能做冤家?!?p> 蕭明月說罷甩手就是一個鞭子,嚇得夜奴急急后退。他一個躍身翻過木欄躲到柱子后頭,鞭子堪堪落在耳側(cè),發(fā)出驚響。
“我好歹也是你撿回來的!你怎么對我下死手!”
蕭明月對于夜奴的身手反應(yīng)很是滿意,終究不是只懂吃飯睡覺的小家奴了。
夜奴抱著柱子還不死心地問她:“風(fēng)鳶真的不能給我嗎?”
“不給,我要給阿姊?!?p> “又是阿姊……”夜奴將那好看的風(fēng)鳶系在廊下,轉(zhuǎn)身佯裝走了兩步,突然猛地回過頭來,伸出手指頭在絲帛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他邊跑邊說,“那誰都別想跟你做成鴛鴦!”
蕭明月看著遠(yuǎn)去的身影無語凝噎,握著鞭子后悔適才沒多抽兩下。
***
家中洗馬的老仆看著夜奴沒有討到風(fēng)鳶而悶悶不樂,閑來便同他密切私語:“我聽說以前有個魏王與一個叫龍陽君的寵臣,二人同床共枕,親密無間,再多的美人都入不了二人的眼?!?p> 夜奴顯然沒聽懂言下之意,老仆揣著手給他細(xì)細(xì)道來:“咱們少家主打小就和金府那位九娘子在一處玩耍,兩人都已過及笄之年卻始終不找郎婿,尤其是我們少家主,說親的人家多次上門也不見她入眼一個,家主曾問她究竟想找個什么樣的,她說天下郎婿都不好不愿找,那家主又問,若是郎婿不好便不找,老來該如何?少家主便說,那她就同九娘子找個鄉(xiāng)野田間一輩子在一起?!?p> 老仆雙手一拍,嘖嘆:“哪有這樣子嘛!”
夜奴在旁邊巴巴地問著:“這跟魏王龍陽君又有何關(guān)系?!?p> “少家主同九娘子,可不就是龍陽之興!”
“啊……”
老仆頗為無奈地說道:“你說別人家的小娘子,十七歲怕是都生了好多娃娃了,少家主這般不急,一定同那九娘子脫不了干系??煽嗔宋覀兇蠹抑?,長子遠(yuǎn)行在外,義女不找郎婿,咱們這商隊怕是要后繼無人哦?!?p> “這些你都如何想出來的?”
“嘖,當(dāng)然是經(jīng)驗之談?!?p> 夜奴越發(fā)覺得哪里不對,問著:“誰的經(jīng)驗?”
“后街賣烤餅的胡嬸!”
***
陸九瑩在天晴那日前來宋府,夜奴一直盯著她瞧,面上帶著幾分異樣。尤其是給蕭明月關(guān)上房門后,他悄悄地扒著外頭湊上耳朵。
里面?zhèn)鱽硪痪洌骸霸俨蛔咄冉o你打折?!?p> 夜奴嚇得轉(zhuǎn)身就跑。
陸九瑩瞧著少年現(xiàn)在長得越發(fā)靈氣,不似多年前那般無神傷感,她便說道:“你撿到夜奴的那年他才十歲,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他的家人可有尋到?”
“沒有。阿父這些年堅持赴西行商,為的就是替我和夜奴尋一尋家人,我還有些微末記憶,他是什么都不記得的。”
“這些年,你還有夢到他嗎?”陸九瑩突然這么一問,蕭明月替其倒茶的手微緩,點了點頭。
茶湯冒著熱氣,在兩姊妹間氤氳出縷縷香氣,蕭明月看著升起的白霧,說道:“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我失散的兄長?!?p> 蕭明月此時又起身,走至木柜處取出匣子中的東西。
那是一顆鑲嵌綠石的狼牙。
狼牙的根部鑿了洞,系了根打磨后的羊皮繩,綠石于暗處會泛出幽光,很像狼的眼睛。
“阿父遇見我的那天,說我死死地拽住這顆狼牙,多年后我在西境時聽聞,有些部族信仰天狼,但我一直沒弄清楚這個狼牙究竟從哪個部族而來。”
“會是你失散的兄長留下的嗎?”
蕭明月?lián)u搖頭:“當(dāng)時發(fā)燒后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夢里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兄長,也很難確定?!?p> 陸九瑩看著案上的狼牙,陷入沉默。
蕭明月此時誒了聲,語氣歡快:“找不見便找不見,若哪一天真找著了,我阿父和師父,還有阿兄,可不得一番吃味。再說了,西境那般遠(yuǎn),我回去了你怎么辦?!?p> “阿渺,若哪一日你找著回家的路,哪怕萬里我都會跟你一起去的。”陸九瑩眸光真誠,言語發(fā)自肺腑,“但如果尋不到,我此生一無所有,唯有陪伴?!?p> 蕭明月心頭溫?zé)?,含笑點了點頭。
為了化解難過的氛圍,陸九瑩移開話頭,她說起金府的瑣事:“金二叔從家中搬出去了,秦氏鬧了幾日也無用,倒是少淑生病還累了她。聽說凌氏跟老夫人討要藥鋪的經(jīng)營,但是老夫人沒有同意,老夫人那日還來問我的意見?!?p> “那你如何說的?”
“當(dāng)時凌氏就在旁側(cè),我自然不會說什么,這畢竟是金府的家事??墒潞罄戏蛉私兄旃芗疫^來傳話,讓我?guī)椭厥弦煌蚶硭庝??!?p> 蕭明月能想象出凌氏那張氣的青紫的臉。
“但是我以要為崔夫子備禮而拒了秦氏。那日我與文姬阿姊相見,聽聞夫子不問政事歸心鄉(xiāng)野,便想著給夫子贈予些什么,所以今日我來同你相商,何物才能得夫子的歡喜?!?p> “崔夫子嘛……”蕭明月想了想,果真想到一樣,“我之前去縣令府見孫氏時,聽她家小仆收了卷《食物志》,說是前朝大儒所著的糧食作物等,聽著便彌足珍貴。不如我去討來,阿姊抄一份贈予崔夫子。”
“你去找孫氏,她怕是要追問你那件事情辦得如何了?!?p> 蕭明月倒是笑吟吟的,她說:“巧了,明日癸酉日,我就能打聽到那個外室是誰?!?p> ***
蕭明月去縣令府向?qū)O氏求《食物志》十分順當(dāng)。
府內(nèi)管理書籍的小仆帶著她去了案室,很快便將六卷竹簡打包好,她在要離開案室的時候,突然探目朝里面望去。
小仆也順著她的目光凝望,疑惑問道:“蕭娘子,怎么了?”
“那邊放的是什么?”
“哦,那邊擱的都是憉城世家名籍。”
蕭明月壓著腰間的小赤鞭,往前走了兩步,小仆正要阻止,突然見一個碩鼠直躥而出,轉(zhuǎn)眼溜得沒影了。小仆呀了聲,從門后摸了根竹梢便疾步走過去。
那里并未有任何不妥。
蕭明月許是覺得自己過于警惕,抱著竹簡離開了案室。
待兩人走后,沉重的木門閉合,窗柩落入的微光落在半開的竹簡上。
***
每月的癸酉日是憉城桃夭館最熱鬧的一日。
桃夭館是官妓楚館,里頭的姬妾個個貌美擅藝,她們大都出身貧苦,孤身只影的,能求個安身立命之地,一日兩餐便已知足。
館中有個美姬叫蕓娘,家道中落后被迫生活在風(fēng)月之所,但她活得甚是通透,上到長安秘辛,下到家宅陰私,萬事知曉的本事讓其深得官家的喜愛。
蕓娘在每月的癸酉日才會出院陪侍,聽說這是相師特地給她算得吉日。
蕭明月不想驚動楚館的老媼們,就趁著空檔翻了院子前來尋人。畢竟是求人開口,蕭明月敲了窗戶讓蕓娘先撲了個空,待人惱急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雙手奉上一罐駱駝油膏。
蕓娘妝容鮮妍,明眸善睞,她放下手中漆木便面隨而斂衽,這才伸手笑瞇瞇地接過油膏。
蕭明月笑嘻嘻的,親切喚了聲:“阿姊好久不見呀?!?p> 蕭明月能與蕓娘對上眼,也是成年累月地搜羅好東西給她,讓其在眾多官妓中所用的好物樣樣拔尖。比如手中這罐西境駱駝油膏,加了實打?qū)嵉氖?,涂面后油光水滑,膚如凝脂,蕓娘為此足足等了小半年。
蕭明月同她也不贅言,趴在窗前直接說要事:“蕓娘阿姊,你用了這油膏便要告訴我縣令大人的外室是誰?!?p> 蕓娘倚著窗,將油膏勻了一小塊抹在脖頸上,嬌滴滴的應(yīng)著她的話:“好啊?!?p> “是誰?”
誰知蕓娘轉(zhuǎn)眼變臉:“不告訴你?!?p> “適才你還答應(yīng)著的,誆我呢?”
“誒,這正是阿姊要教與你的道理,像我們這般漂亮的娘子,就得練就一雙能哄騙人的嘴,越會騙人的小娘子越會讓郎君對你服帖。”
蕭明月?lián)沃觳茶圃谀峭|娘對嗆,她說:“我有鞭子,照樣能讓郎君服帖。”
“若是遇到武功比你更高強的人呢?”
蕭明月冷笑兩聲:“我阿兄會打死他?!?p> “嘖嘖,”蕓娘俯身看著她,伸出指尖戳向她的腦袋,“我就沒見過這般粘著阿兄的,將來你長嫂進(jìn)門,你也是個刁鉆的小姑。”
“等哪日空閑了我再來同你好好論道,但今日真的是有要事,你便告訴我吧。”
蕓娘搖著便面,斂下幾分玩鬧的神色,她四處瞧了瞧,確認(rèn)無人才說道:“與其你問我,不如去探探蔣縣丞。”
“蔣縣丞?”蕭明月微微皺眉,“你說的可是蔣承?”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