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生竟敢施暴于崔文姬。
蕭明月此時(shí)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從小是在商隊(duì)的護(hù)佑下長成，如今十七歲，宋家從未讓她在任何男子跟前受罪，就連找郎婿也都是憑著她的心意。
宋大每每同旁人說起雖是一臉無奈，可還是將內(nèi)心的誡言告知蕭明月：即便阿父這一生陪不了你，有宋言，亦有商隊(duì)，你絕不可因要嫁人而去嫁人。
故此她未嫁過人，亦沒有心上人，是理解不了崔文姬的痛楚。
蕭明月有些局促不安，她看著那些累累傷痕，同是女子又怎能不共情。
她說：“阿姊你受苦了?！?p> 崔文姬放下廣袖，側(cè)過身抹了抹眼角。
她笑得有幾分牽強(qiáng)：“但愿妹妹此生都不要經(jīng)歷這般痛苦。”
“可是，”蕭明月不敢去看崔文姬的眼睛，只是盯著案上的漆木雙耳碗，她低聲問道，“適才我說，我若嫁了人定不會做陳生那樣的人……阿姊，你也如是吧？”
崔文姬并未直面回答她的話，漠然半晌才道了句：“你還小。”
蕭明月便知她大抵問不出什么了。
待喝了那碗甜梨湯后她起身告辭，崔文姬早已將給陸九瑩的那份盛在食盒之中，讓小仆包好候在外頭。
“阿父與我，今日都很開心，謝謝你明月?！?p> 崔文姬站在門檐之下目送蕭明月，她扶著墻時(shí)雙目凄凄，如柳似風(fēng)，很難不讓人憐惜。蕭明月微微頷首，什么話都沒說便離開了崔府。
***
三日后，縣令府孫氏差人來尋要結(jié)果。
蕭明月親自上門同孫氏訴說，她并未尋到外室是誰。原以為蠻悍的孫氏會責(zé)罵抑或刁難于她，豈料只是道了句繼續(xù)找，便草草了事。
蕭明月便想著回去得琢磨一套說辭，將此事推卸為好，但辦法還沒想出來，崔文姬突然要約她見面。
因著時(shí)間急促，她接到來人通知便一同前往南市的筆硯鋪?zhàn)?。掌柜在店鋪后面擴(kuò)建了歇腳的屋舍，院子中搭建著偌大的竹亭。
亭間冒著縷縷煙氣，蕭明月自以為崔文姬在此處等候，繼而快步上前喊了聲“文姬阿姊”。待繞過青竹屏風(fēng)之后，她看到了席上跽坐的二人，崔文姬正倚靠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上，聞聲慌亂坐起，神色驚詫失措。
蕭明月看著崔文姬與縣令大人相偎，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崔文姬擠出一抹尷尬的笑來：“明月，你怎會在此？”
“我……”
蕭明月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她入了別人的圈套。
此時(shí)身后傳來腳步聲，孫氏終是現(xiàn)身，她一步一冷笑，走至蕭明月旁側(cè)時(shí)淡淡說著：“愣著做什么，過來坐啊?！?p> 縣令大人看著孫氏走至亭下，拍案怒道：“孫華燈！”
崔文姬連忙拽了拽他的衣袖。
孫氏看著二人的親密無間的舉動(dòng)，只是冷笑置之，瞧著蕭明月還是沒有動(dòng)靜，再一次喚了她：“蕭渺，過來?！?p> 孫氏喚她的閨中小字如此熱絡(luò)，很好，這下崔文姬和縣令大人都知道她二人是一道的。
蕭明月倒真是大意了，孫氏這樣刁蠻又心眼頗多的婦人怎會相信她沒找到人的說辭。眼下捉奸見雙，無論與崔文姬還是孫氏，她兩邊都講不清。
孫氏已在席上坐穩(wěn)，蕭明月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側(cè)。
***
四人間的氛圍著實(shí)尷尬。
縣令周交、崔氏崔文姬、孫氏孫華燈，三人愛恨情仇怕是要引起一場血雨腥風(fēng)。
蕭明月只是個(gè)未找夫家的小女娘，摻和其中頓覺如坐針氈。若是阿父知曉今日之景，怕是真要?jiǎng)庸髯咏逃?xùn)她不知所謂。
孫氏斜眼瞧了瞧埋首的蕭明月說道：“我還以為你裝慣了小郎君，早已厚了臉皮?！?p> 臉皮再厚，也是要臉的。
蕭明月說：“夫人……容我辯解幾句?！?p> “這聲夫人我受了，但卻是最后一次，今日之后，你便不用再這般叫我。簫渺，今日我叫你來，是讓你看看今后找郎婿該如何擦亮眼睛?！?p> 蕭明月煞是難為情，她能選擇不看嗎？
孫氏轉(zhuǎn)而看向崔文姬，她勾著唇角，可笑意不及眼底：“崔氏，我素聞你機(jī)敏聰慧，通詩賦，解春秋，同齡女娘中你甚有名望，今日我有三問，你敢答否？”
周交在旁微怒，伸手護(hù)著崔文姬道：“有什么沖我來，何必為難文姬！”
孫氏直接劍眸掃去，姿態(tài)頗高：“你狂吠什么？”
“你！”
崔文姬此時(shí)松了松肩頸，繼而挺直了后背，攏了攏袖子說道：“你問?！?p> “第一，你與周交可是去年正旦相識的？”
“是?！?p> “其二，你忍受不住陳生對你的壓迫，故而引誘周交，讓他便用縣令之職安排妓子糾纏陳生，使其意亂情迷不自知，你就此握住機(jī)會順利絕婚?！?p> 崔文姬微微蹙眉，有片刻的猶豫，但還是點(diǎn)了頭：“是。”
孫氏最后看向周交，將二人的神色斂入眸中。
第三問，孫氏問得很是淡然，她說道：“你應(yīng)該知曉我此生不能生育，年少時(shí)我以命相搏也要同他在一起，可如今……崔文姬，若是我現(xiàn)在再次以命相搏，你會甘愿做個(gè)小妻，此生無法抬頭做人嗎？”
崔文姬眸光微暗，她說：“不會?！?p> “哈哈……”孫氏突然狂笑出聲，眸中的淚花滾動(dòng)著，偏是沒有落下，她說，“崔文姬，這樣看來你同我也沒什么區(qū)別，你于陳生是看走了眼，我是嫁錯(cuò)了人。你若明白便該識趣抽身，若還執(zhí)意如此，我今日的下場便是你明日結(jié)局?！?p> 說罷，她突然從袖中拔出一把短刀來，刀口開了刃，泛著森森寒光。
蕭明月眼疾手快地抓住孫氏的胳膊：“夫人！”
“我說了別叫我夫人！”孫氏眼眶紅得厲害，此時(shí)周交也在呵斥她不要輕舉妄動(dòng)，她淚眼婆娑地回望過去，明明還是那個(gè)人，卻再也不是那個(gè)人，她哽咽說道：“周交，那年我們成婚之日，共同許下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諾言，今日我不再信什么地久天長，我要解了與你的誓言，即便我離夫更嫁，你也管不了?！?p> 孫氏慢慢平靜下來，對蕭明月說：“松開，我不殺他們亦不殺自己。”
蕭明月只得將手松開，她生怕孫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來，故而手心都攥出了汗?jié)n。孫氏確實(shí)不殺人不殺己，只是她用刀子在臂彎處劃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深卻也汩汩流著鮮血。
蕭明月連忙撕扯下衣袍一角，替孫氏裹住傷口。
崔文姬此時(shí)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周交看著孫氏的眼神也是百般糾葛。
孫氏看著二人，緩緩說道：“我現(xiàn)在瞧著你們，覺得跟這些血一樣，很臟。周交，你我絕婚之后，你若敢登孫氏之門，我便殺了你們?！?p> 孫氏將話說完，再?zèng)]有其余舉措，將那刀子扔在桌上便起身離去。
蕭明月看著面前沉默的二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本就是無意攪入的局外人。蕭明月只得去追孫氏，她實(shí)則有些話想問。
孫氏就在前方緩步等她。
蕭明月還未說話，孫氏便徑直說道：“你初以為我若將他們二人捉見，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在派人跟著你時(shí)也是這般想的。可當(dāng)我知道那人并不是什么秦樓女，楚館人，而是崔夫子之女的時(shí)候，我便知道這口氣只能咬碎了牙咽下去?！?p> 孫氏今日未施粉黛，臉色蒼白，她連發(fā)髻都未挽，只是隨意系了根絹帶。不知為何，蕭明月覺得此時(shí)的孫氏比之前的孫氏看起來，有很大不同。
孫氏說：“自我大母起，孫氏女眷都曾跟著崔氏夫子讀過書，崔氏滿門清譽(yù)，她崔文姬不要，我卻不能傷了夫子的顏面。簫渺，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瞧不上我，覺得我性格乖戾，只會將他們一番折磨才痛快，但今日你錯(cuò)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是我還是崔文姬，你都沒有權(quán)利替我們做決策，這世間諸多人等，無所不有，你不要被表象所迷惑，學(xué)會看人，是你一生要習(xí)得本事。”
“夫……”
“我不是夫人，”孫氏看著她，緩緩一笑，“我叫孫華燈?！?p> ***
蕭明月看著手中沾染的些許血色，有些恍惚。
崔文姬就在不遠(yuǎn)處站著，等著蕭明月詰問。
蕭明月自知又不是查案小吏，有何可究詰的。再者先前從跟蹤蔣承時(shí)，還有在崔府見崔文姬戴著給孫氏的西境紅瑪瑙耳鐺時(shí)，便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尋的外室。
蕭明月不愿拆穿崔文姬，還試圖有所隱瞞。若不是因?yàn)殛懢努撌芰舜奘系恼疹?，也許她并不會這樣做。
眼下崔文姬與周文的私情暴露，崔文姬定會以為她在其中多有攪和。
“明月，我知你那日來崔府便是已經(jīng)懷疑到我了。我沒有什么可辯解的，是我辜負(fù)了你與九瑩妹妹的喜愛，尤其是九瑩，她若是知曉自己敬羨的阿姊是這樣一個(gè)人，定會心傷。我那日刻意將蔣承與金府凌氏的事情告知你，也是為此贖罪，你同九瑩說，叫她在金府萬事留意?！?p> “文姬阿姊……”蕭明月頓覺崔文姬頗有心計(jì)，她猶豫幾分還是說道，“縣令和縣丞，怕都是……”一丘之貉幾個(gè)字，沒有說出口來。
“我知道?！?p> “那你為何如此？”
崔文姬朝著蕭明月微微頷首，輕聲說道：“你辛苦了。我與陳生，孫華燈與周交，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再過幾年你也許就會明白，但我又希望你不明白。情愛之苦，是世間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