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麥是豫東渦河南岸胡洼村的人,她長著的一對標準耗子眼睛,顯得臉盤子特別的大;兩片薄薄的嘴唇,成就了她能說會道的天賦;她的那對羅圈腿,像是被肥胖的身軀給壓彎的,而她肥胖的身體與這災害連綿的年景,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美中不足,她嘴角邊缺少一顆媒婆痣,不能一眼看出她的職業(yè)。
胡燕麥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有著死人都能說活過來的本事,她作為兩河口有名的媒婆,足跡遍布豫東平原十里八鄉(xiāng)。誰家兒子該娶妻,誰家閨女該嫁人,她在心里記得一清二楚。
她靠著說媒保阡的營生,可以時常給家里掙回一些貼補,讓這本來很清苦寡淡的日子,過得多少有點滋味。她自己也是剛在東家喝完酒,又去西家吃宴席,落下個腦滿腸肥。她什么話都敢往外說,而且對自己說的事情從來不負責任,嘴上沒有個把門。就因為她這好吃喝,說大話的習慣,鄉(xiāng)親們背后給她取了個非常形象的外號叫胡大嘴,有嘴大吃四方,滿嘴跑火車的意思。
胡大嘴經(jīng)常對人炫耀說,這些年,經(jīng)她促成的親事究竟有多少樁,就連她自己都數(shù)不清楚。俗話說“能成一樁婚,勝建七座廟”,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將來她是一定要上天堂的。不過,她嘴上雖這么說,其實內(nèi)心里很發(fā)虛,因為她清楚,自己做媒的動機不是為了積德行善,而是為了說媒的報酬。俗話說:“成不成,酒三瓶”,按照當?shù)氐娘L俗,媒人每促成一家親事,就能得到一個豬頭的酬謝,這可以改善家里的伙食。而讓她更為她不安的,還是她經(jīng)常會從主家的彩禮中,克扣一些留給自己,這是有損陰德的事情,是要下地獄的。
何莊是皖北平原的一個小村子,它隸屬于亳州管轄。這個村子位于惠濟河匯入渦河流域的下游河段,村北側緊靠渦河堤壩坡地。雖然何村與胡大嘴家住的胡洼村,只有十多里的路程,但卻是歸兩個不同的省份。
這里生活的百姓們,深受孔孟思想和老莊思想的影響。中原傳統(tǒng)村莊聚落文化和黃河流域的干流農(nóng)耕文化,為這里祖輩相傳的民間風俗,打上沉重的歷史烙印。他們把傳宗接代,視為婚姻的唯一目的,也是女人一輩子最神圣的價值和使命。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如同不會下蛋的母雞,遲早會被婆家淘汰,這也是男人可以隨時休妻的主要理由之一。如果誰家的女人能為男人生下五六個兒女,那叫人丁興旺,就能得到大家的尊重;最次的也要生一兒一女,那就是兒女雙全了,也能確定了自己的家庭地位;如果生不下個男娃,即使生再多的女娃都不算數(shù),那就要一直生下去,直至生個帶把的。因為女娃長大了總歸要嫁人,不能承擔繼承香火的重任。
女孩子一般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便會有人家上門提親。胡大嘴對安溜鎮(zhèn)各村人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誰家閨女待嫁,誰家兒子未娶。她一定把這些消息掌握的清清楚楚。
何家客廳里,老郎中何有德和他老婆子正在跟胡大嘴商量兒子的親事。
老郎中今年五十出頭,人長得瘦瘦高高的,白淅透著粉嫩皮膚,顯得很干凈,這和他的醫(yī)生職業(yè)很相稱。
何郎中的老婆一口氣給他生下了三個女娃,到生第四個孩子的時候,居然是一個男娃,這讓何郎中高興的合不攏嘴。連忙給祖宗燒香上貢,感謝先人的保佑。
何家的三個女兒個個長得如花似玉,聰明伶俐,不過兒子卻差勁得很。當這個孩子該會走路的時候,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總是搖搖晃晃的站不穩(wěn)。當認真觀察時,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兩條腿不一樣長,還一條腿粗,一條腿細,居然是天生的瘸子。老郎中為此還狠狠的打了婆姨一頓屁股,埋怨她在懷孕的時候不該嘴饞,亂吃東西。后來,郎中因為氣不過,給這個坡腳的孩子取個小名叫賴貨。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下會打洞”。賴貨長大后,就跟在他爹身后學著給鄉(xiāng)親們看病,鄉(xiāng)親們都稱呼他小郎中。眼瞅著瘸子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至今還尋不上一個媳婦,在豫東地區(qū),像這個年齡還沒成家的,已經(jīng)是年齡太大,不好找媳婦了。
兒子的婚事,愁得老郎中夫妻經(jīng)常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尤其是瘸子的娘,這時候就會哭天抹淚的,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弄得老郎中也跟著心里難受起來。
老郎中對胡大嘴說:“我家賴貨雖然有點坡腳,但是他有養(yǎng)家糊口本事啊,如今正在跟著我學給病人看病,將來也是做郎中的營生。不管誰家閨女嫁過來,保準不會挨餓。就憑我們的家底,給娃找個媳婦還是容易的,”郎中總是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盡管他心里著急,嘴里還不愿意認慫。
郎中的老婆也急忙隨和:“是的,孩子的親事還請他胡大嬸多操心。如果能給您大侄子說上媳婦,我們?nèi)胰硕加浿暮谩!?p> 胡媒婆煸煸嘴,說道:“您們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清楚。二位也是知道的,我為了大侄子的事情可沒少跑腿,咱們這方圓幾十里的人家,但凡有年齡合適的女娃,俺都去打聽過,我這兩條腿都給跑細了。只是當人家一聽說咱家孩子有這坡腳的毛病,就都沒了下文?!?p> 老郎中想了想,又說道:“胡大媒人,如果我再貼補二十斗小麥給對家,您看看有可能給換門親事嗎?您費神看看誰家日子過的困難,就趁熱打鐵,趕這年景不好,大家缺吃少穿點,盡快把事定了。”老郎中想趁人之危,迫使沒有口糧的人家,為了活路,不得不把女兒嫁給瘸子。
老郎中雖然很熱情的和胡媒婆說話,但自認為郎中的職業(yè)是救死扶傷,是一個高人一等的營生。從心底里根本看不起這說親保媒的媒婆子。但為了給孩子找媳婦,他也只能屈尊降貴,處處對胡大嘴陪著笑臉。但嘴上還是不愿意像他老婆那樣,左一聲他嬸子右一聲他嬸子的叫得那么親熱,而是直接稱呼胡大媒人。
胡大嘴心中一陣暗喜,但為了多撈一些好處。她不露聲色的說道:“那敢情好,既然您們兩口子有這心,我就再跑跑腿,剛好趕上這大災之年,我一定趁機會給大侄子說個合適的媳婦。不過最少也要三十斗麥子,不論誰家愿意嫁閨女給瘸子,也都要換上夠吃一年的飽飯的口糧?!泵饺说穆殬I(yè),還要有一些經(jīng)濟頭腦,在雙方過禮下定之類的交割上,能把握公允適度,才能皆大歡喜。
老郎中沉默一袋煙的功夫,不十分情愿的點點頭,算是同意胡媒婆開出的條件。
賴貨娘一看她當家的吐口了,連忙應承道:“那就有勞他嬸子了,等您給咱家孩子說成了親事,我一定讓您大侄子帶上十斤重的大豬頭,去感謝她嬸子?!?p> 胡媒婆想了一會,接過話來說:“我聽說,最近兩河口的劉寨老高家,急著給二小子換門親事呢!那小伙子二十七八了,雖然比咱倆家三閨女娟兒大幾歲??伤呒夷莻€小閨女可是長得水靈著呢,俊的很?!痹诤笞煅劬?,這俊男靚女都就是等價交換的商品。
老郎中的老婆立即高興起來,忙連聲道謝,說道:“那很好,就請她大嬸盡快去說和,越快越好。他嬸子就再辛苦一趟去高家提親。”當家的您陪她嬸子說會話,我去準備酒菜去,中午我們兩口要多敬他胡大嬸兩盅酒。
說媒是一種技巧,在彩禮的多少上是要斗智斗勇的。媒人不僅要熟悉男婦雙方及其家庭的基本情況,力求門當戶對地提親,而且必須做到既基本上準確地向男婦雙方及其父母反映對方的情況,又要盡可能隱惡揚善,使雙方充分認識對方的長處,從而樂于達成嫁娶的協(xié)議。就是說,要生就一張“媒婆嘴”。做媒人要勤于跑腿,從開始為男女雙方牽線搭橋之日起,要經(jīng)常往來于男女兩家之間,交流情況,傳達彼此的愿望和要求,防止發(fā)生意外的變故。習慣上男女兩家都有義務招待媒人,鄉(xiāng)下人說“媒百餐”并不是夸張??梢娖浔甲叽楹现?。
郎中兩口子千恩萬謝的,把酒足飯飽的胡大嘴送到大門外很遠,胡大嘴主動和遇到村民打著招呼,她是想讓人知道,就算是瘸子,她胡大嘴也能給找到老婆。
胡大嘴剛一出何莊村口,她就轉頭向北,直奔渦河的劉寨渡口去了,為了這即將到手的豬頭和麥子,她就動開了心思,她要盡快說服高家同意。為了這報酬,她顧不上回家,不辭醉酒的勞累辛苦。
劉寨渡口位于渦河和惠濟河交叉口,它也是渦河上最煩忙的一個渡口。從劉寨渡口過渦河向南走,可以通往下江南的路;過惠濟河向東,能直接到達亳州縣城。
劉寨渡口擺渡用的船是一條寬頭烏木船,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它是兩河口附近的渡口上最大的一條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連貨帶車,都是可以混裝同船渡過的。一次約可以載二十多位客個過河,如果貨物太多或人數(shù)多時,為了安全就必須往返擺渡。船將攏岸時,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huán),把船上的繩子繞在岸邊的一塊石頭樁子上。于是人貨牛馬獨輪車全上了岸,翻過河堤不見了。
劉寨渡口擺渡的是住在劉寨村東頭的劉大河的老人。他雖然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年齡,身體卻顯得十分的硬朗。他從二十歲起便從父親手里接過這條渡船,守在這渡口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他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是頤養(yǎng)天年的年齡,但老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年紀雖那么老了不能夠同這一份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辛苦勞作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在那里為了活下去,而年復一年的忠實的做著他的營生。每天東方剛泛起魚肚白,他就在渡口等待趕早路的人,讓那些在日頭升起的霞光沐浴人們,感到一絲溫暖。當日頭落下時,他依然守在船上,等待因事情耽誤回家的人。只是那個近在他身旁多了一個給他送晚飯的女孩子。這是他除一只渡船和一只黑狗之外,唯一的親人,她叫秀兒,是老船夫的外孫女。
秀兒的母親是老船夫的獨生女叫黃杏,十七年前她不顧家里的父親,拋棄丈夫和女兒,同一個豫劇戲班里的戲子跑了。她倒插門的丈夫氣不過,生了一場大病,丟下老人和女兒,一名嗚呼!
老船夫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女人成親的場景。鄉(xiāng)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
嗩吶后面一頂花轎,兩個夫子平平穩(wěn)穩(wěn)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里面,雖穿了平時沒上過身的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嚎啕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為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對家要戀戀不舍,按照慣例就應該用哭聲表達。離開家后,從此必然將有許多新事情等待發(fā)生。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為婆家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也沒有人可以在身邊安慰自己,所以感覺孤單而哭。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黃杏做媳婦就沒有哭,她是找的上門女婿,雖然嫁人,卻不用離開家。這小女子從小沒有母親,從小跟隨爹爹在渡口玩耍,終日領著小黑,背著個小竹兜籮,拿鐮刀在路旁給家里養(yǎng)的一只小豬割草。出嫁也只是自己屋里多了個男人。因此到那一天,這黃杏還只是笑。她沒有母親三從四德的囑咐和初為人妻的房中經(jīng)驗的傳授,所以,她不知道害羞,也不會感到害怕。她是什么事也不懂得的情況下,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成親那天,上門女婿的家人用一輛牛車把新人送到老船夫家,一家在老船夫家吃完酒席,就把他丟給黃家。
黃杏做媳婦時年紀十九歲,入贅的女婿是一個小丈夫,年紀比黃杏小三歲。丈夫入贅到她家來,就是為了能吃上飽飯。來比她年少三歲丈夫,性格內(nèi)向,整天跟著老丈人屁股后面,幫忙打理渡船。常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有了這勝似一兒子的女婿,老漢從此輕松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