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星期六,路明非一大早就獨自回到了自家老房子,長州市第二地質考古研究所員工宿舍。
一陣微風吹來,帶著春末夏初的獨特熏香,路明非深吸一口氣,向遠處望去,各棟樓房都是郁郁蔥蔥,灰白斑駁的墻壁上長滿了爬山虎。這是一個舊時光里的老小區(qū)。
路明非左拐右拐,去往3棟2單元。路上都是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有的提菜歸來,有的打太極做早操,有的安安靜靜的躺在靠椅上曬太陽。
像這種以前單位分配房子的老小區(qū)現(xiàn)在住的也基本都是老人,年輕職工都搬到新修的樓盤去了,只有他們在退休后因為習慣而執(zhí)著地在故地守著過去的記憶。
路明非輕快地爬上樓,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突然他感覺腳一軟,“啪”的一下摔到水泥地面,然后雙手被一個家伙反鎖在背后。更可氣的是,那個家伙還用腳踩住他的雙腿。
路明非試圖掙扎,卻動彈不得,勉強回頭一望,襲擊他的竟是一個美麗的單馬尾活力少女。她眉宇微微上挑,英氣的臉龐絲毫不掩得意之色;雙腿分開馬步,踩人的身姿也盡顯露豪邁之情。只是裙下一只Hello Kitty不甘幕后,有點破壞了氣質。
女土匪搶漢子啦?按理說您這腰細腿長、臉蛋好的也不用靠搶呀?就站那一呼,不知多少江湖少俠愿意鉆你的裙擺、趴在你腳下。犯得著搶我這么個小廢柴么?
少女看到了路明非的視線,也發(fā)覺自己的姿勢不太雅觀,俏臉微紅。她猛地一踢路明非屁股,喝道:“雙手抱頭,自己給我去那邊好好蹲著,別想耍花招!”
路明非哪敢耍什么花招,這姑娘哪家的呀,怎么這么兇悍,莫不是個練家子?
“爺爺,我把那個昨天晚上偷偷鉆進過隔壁路叔叔家的那個笨賊、色狼抓住啦!”少女的聲音清脆利落。
什么鬼?不就是偷偷回自己好久沒回的家嘛,怎么就賊了,而且怎么加個笨字;不就是不小心看到了你裙下的Hello Kitty嘛,怎么就色狼了。
一個瘦瘦高高的老頭子從隔壁慢慢踱出,他喝道:“小子,這么大點就不學好,哪條路混的?轉過來我看看!”
老頭子的聲音中氣十足。路明非感覺有些耳熟,他猛的想起,手舞足蹈地喊道:“張伯伯,是我呀!路明非!這都是誤會,大水沖了龍王廟呀?!?p> 少女啐一聲,罵道:“誰和你一家人?”做勢又欲踢。
張伯伯揉揉眼睛,然后戴上了老花鏡,又湊近仔細打量,“啪”的一拍大腿,笑道:“囡囡,別打別打!這還真是一家人,隔壁路叔叔的兒子,路明非。你忘記啦?”
又扶起路明非,指著少女道:“這是我家孫女丹旸,你們小時候玩得可好了。就是后來在山上野慣了,現(xiàn)在沒一點禮貌!”
路明非想起來了,摸摸頭驚道:“丹旸,她這么大了?當年我見她時還是這么個小不點,喜歡跟在我們屁股后面?!彼p手虛圈、比劃比劃大小,然后摸摸微痛的屁股。
張丹旸似乎也想起來了,小臉通紅,小聲道:“誰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不點!”
“明非,好久都沒看到你了,你們家搬哪里去了?今天怎么總算有空過來了,來來來,進屋坐坐?!睆埐埖馈?p> 路明非答道:“哪有搬家呀,我老爸老媽不是出國搞什么項目去了嗎,我就一直住在叔叔家。今天回來是為了拿個小東西,我拿了再來您家吧!”
“出國搞項目?那好呀!當年我就看他們是對人才,金童玉女!”張伯伯笑咪咪道,“明非你要拿什么快去吧!丹旸你跟著他,這小子鬼精靈、又愛生分,別又讓他給偷溜了。拿好了就一起過來,中午在咱家吃飯?!?p> 路明非無奈地摸摸腦袋,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套古舊的鑰匙,將防盜門打開。大門剛一開,一股陳舊、干燥的苦悶空氣就涌了出來,二人都被嗆了一下。
路明非撓撓頭,尷尬道:“不好意思??!好久沒人住了?!?p> “你不是昨天還回來住的嘛!這你不打掃一下也睡得著?”張丹旸皺著眉頭。
路明非不好意思地干笑兩聲,說道:“要不你就在門口等會兒吧!我不會偷溜的,張伯伯的手藝我懷念已久,今天怎么能錯過呢?”
“沒事,走吧!”張丹旸答得很簡單。小妮子長大了還變冷傲了。
二人在屋里轉了好一會兒,路明非才終于找到那個銀箱子。他輕輕地撫摸上面的Logo,半朽的大樹,也不講究,直接用袖子將上面的灰塵擦得干干凈凈。不知為何,他很喜歡這個圖標。
“卡塞爾學院?!”他身后,張丹旸驚訝之極,她快速捂住自己的嘴,便只發(fā)出呢喃細語,微不可聞。
路明非熟練地輸入密碼,打開箱子。
太好了,還在!
他看到一本書安安靜靜地躺在空空蕩蕩的箱子里。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書,卻愣住了。
那本書封面的名字是那么熟悉,卻那么陌生——
《情人》。
怎么會這樣?路明非飛快地翻了翻書,很明顯,這不是他想找的那本。這只是一本上海譯文出版社翻譯的一本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經(jīng)典小說,里面確實講了有關命運的東西,但不是關于他的,而是作者本人的映射。路明非知道這本小說,因為陳雯雯入學那天獨自看的,就是它。
飯后。張伯伯一手拿起路明非的《情人》,一手夾著煙,鄙夷地看向路明非,苦口婆心道:“小路呀!你專門大老遠跑一趟就為了拿這本書呀?就這?如果是《毛主席語錄》《共產(chǎn)主義宣言》《資本論》我還可以理解,怎么是這么個小布爾喬亞的東西?你爸媽我是知道的,他們雖然現(xiàn)在在國外搞項目,但心可還是通紅通紅的,畢竟咱們都是革命家庭出生??赡氵@小子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這才多大呀,就想著這些情情愛愛的!‘未來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赡銈儸F(xiàn)在這樣,未來……”
張丹旸坐在側面,滿頭黑線,如出一轍的鄙夷的目光地同時看著路明非,還有爺爺。
路明非坐在對面,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自在,他滿頭大汗,感覺如芒刺在背,如鯁在喉,想說點什么解釋,卻被張伯伯的氣場給鎮(zhèn)住。不愧是當年單位里放屁都能響亮級別的大干部,余威猶在。
他只得以小流浪狗的目光看向張丹旸求助。張丹旸撇撇嘴,起身泡了壺茶,手法老練優(yōu)雅,路明非雖然看不明白,但感覺好厲害。簡直是藝術表演,讓人內(nèi)心平靜,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就算看上一整天也不會無聊。
但路明非現(xiàn)在的條件顯然不允許,他連忙抓住老爺子品茶時間的機會精煉地組織語言開口解釋道:“這書是同學用我圖書館借書證借的,昨天掉這了,今天得還了?!?p> 路明非一向喜歡吐槽爛話廢話,今天卻說出了如此精煉的語言,語言簡短,信息量大,解釋完整。這堪比三甲醫(yī)院的拔刺、取鯁技術,他不由得心里給自己點了個贊,
“哦,是這樣?。 崩蠣斪佑置蛄丝诓?,點頭淡然道,“有借有還,人無信不立,你做得對。其實不用跟我解釋的,你問心無愧就好?!?p> 路明非也滿頭黑線,心底有個暴躁的小人在跳腳。不用解釋,那您老剛才唧唧歪歪這么多干嘛?擱這練習口腔肌肉呢!您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呀?
但又想到今天吃的堪稱頂級的茶飯,迅速又平靜了。
三人又坐著寒暄了一會兒,路明非提出告辭,張伯伯熱情地客套歡迎常來,路明非笑嘻嘻地回應一定一定,之后便離開了。
“爺爺,路叔叔家到底是什么情況?也是混血種嗎?”待路明非離去,張丹旸又倒了杯茶,然后嚴肅地問道。
張伯伯卻依舊輕松,懶懶道;“怎么會突然問這個,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那本書!我看到路明非是從一個標有卡塞爾學院徽記的銀色箱子里拿出來的。大概是三年前,他們的校長來拜會我們掌教,我充當接待人員,見過他們的?;?,一棵半朽的世界樹,跟箱子上的一模一樣?!睆埖D回道。
“卡塞爾學院校長,昂熱么?三年前拜會你們掌教?這老東西又想玩什么花樣?”張伯伯表情終于也嚴肅了些,他喃喃自語。
張丹旸看著爺爺尋思,等了一會兒,終于耐不住性子,又道:“昂熱那邊自有掌教操心,您老早就退休的人了還費什么勁呢”?我就想知道路叔叔他們是怎么個情況,怎么一去好幾年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姐姐一直記掛,前不久聽我回來了還打電話問我呢!”
“問個屁!記掛個錘子!人家怎么樣管你們什么事?”張伯伯突然暴跳如雷,胡子眉毛都歪了,他恨恨道,“我猜那混球確實是個混血種,不自量力要去屠龍王,早死翹翹了!叫你姐姐也趕緊死掉那條心吧!”
“你說什么呢!爺爺!”張丹旸也有些生氣了,“姐姐跟路叔叔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么多年她早就放下了,只是當作朋友的關心而已,這都不可以嗎?”
“女孩子家家的跟有婦之夫做什么朋友?這么多年不找對象不干正行跑去山上當女冠?”張伯伯還是不滿地嘟囔,“害人不淺啊!‘一見楊過誤終身’?!?p> “爺爺!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你還滿腦子封建殘逆思想?虧你還整天滿口的新聞聯(lián)播、理論知識、時事政治!”張丹旸道。
張伯伯道:“再怎么思想解放還是要實事求是啊,基本的倫理道德、現(xiàn)實考慮都不要啦?說起來你們還真該看看那本小說《情人》,看看要是學那樣會有什么好結局!”
“哦,對了,爺爺,說起那本書。它真的就是一本普通的小說嗎?可路明非為什么會專程回來拿它呢?而且它之前怎么會一直藏在卡塞爾學院的箱子里呢?那書里面會不會像諜戰(zhàn)片一樣有什么暗語之類的?我們要不要把他抓起來好好拷問拷問?”張丹旸突然想到一連串的問題,她在爺爺面前也不愛藏著,便一股腦吐了出來。
張伯伯聽得哭笑不得,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小女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而且怎么滿腦子暴力,是不是回了那破山上就整天跟著他們舞刀弄槍、走偏了?”
“哼!爺爺,我在跟你說正事!”張丹旸氣道,“我怎么就走偏了?女孩子怎么了?您最常念叨的毛主席當年都說過‘婦女能抵半邊天’呢!”
“好!正事就是你別管那么多、趕緊回去好好學本領,不光學打打殺殺,要全面點,各個知識都要系統(tǒng)地了解!”張伯伯突然氣勢爆發(fā),“明白了嗎?”
張丹旸看著爺爺嚴肅的表情,只得點了點頭,規(guī)規(guī)矩矩回道:“明白了!”
“好!我明天就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