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掛在天中的月亮很美,詩人們通常管這種美叫做‘皎潔’。
皎潔的白月光下從來就沒有什么臟東西,當(dāng)大片大片的銀霜開始鋪滿庭院的時候,一切都開始變得那樣的純潔動人,就連隱藏在黑暗中、旮旯里的那些骯臟的東西也開始變得神圣了起來。
西門大姐一向都是個純潔的好姑娘;當(dāng)這個好姑娘吃吃的笑著,像一只小麻雀那樣一下一下的踩著白月光、跳到某人的窗下,并且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時,就連那些心思最為齷齪的家伙也不會認(rèn)為像這樣一個小姑娘能做出什么壞事情來。
陳思安輕輕的背著雙手,站在墻角那顆月桂樹的陰影里,滿眼寵溺地望著這個只比自己小了四歲的女孩子。
西門大姐今年已經(jīng)十歲了,是陽谷縣第一位大財主西門慶的嫡長女,她已經(jīng)亡故的母親陳氏是西門慶的結(jié)發(fā)妻子,正是陳思安的親姐姐,所以算起來西門大姐應(yīng)該是他的外甥女。
也是曾經(jīng)擁有四十年人生閱歷,下過海經(jīng)過商、開過工廠,發(fā)過大財,開放初期就做過國際貿(mào)易,站自家院子里一抬頭就能看見故宮的房梁,還成立過一家私人圖書館和一家私人博物館的陳思安今生的唯一親人。
黑影一閃,西門大姐手中已經(jīng)多了條長長的、軟軟的,口中似乎還在吞吐著一條紅信的小東西。
熟練的在食指上沾了些口水,輕輕點(diǎn)破花窗上堅韌的窓紙,西門大姐老馬識途一般把小東西塞進(jìn)了窗洞,然后跑到一旁的花圃邊蹲下,雙手托著臉蛋兒,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滿臉都是期待的表情。
陳思安輕輕嘆了一聲,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頑皮了些,不過她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呢,居然還知道選擇一條毒性不算太強(qiáng)的小花蛇。就算被這條蛇咬了,最多也就是難受個幾天幾夜而已,不會真的要命。
還得說是自己的外甥女啊,就是宅心仁厚。
“啊——啊——??!”
小花蛇果然沒讓西門大姐失望,鉆進(jìn)窗戶沒多久,房間內(nèi)就傳出一聲女子凄厲的呼聲,讓陳思安頓時想起了某種站立在土丘上尖叫的嚙齒類動物。
西門大姐一下就樂開了花,可當(dāng)房間內(nèi)傳出一聲男子的怒吼時,她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兔子般迅速跳起來,跑到陳思安站立的月桂樹下,一頭鉆進(jìn)他懷中道:“阿舅,是那個女人太討厭了,白日里居然說我是沒教養(yǎng)的野孩子......”
陳思安扁了扁嘴。
能怪人家罵你?李嬌兒雖說只是你爹娶的小妾,可也是這陽谷縣勾欄中的第一位花魁娘子,據(jù)說連知縣相公都做過她的恩客。
而且人家進(jìn)西門家可是帶了豐厚的纏頭來的,李嬌兒入門那天,沒看見你爹那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西門大官人這是人財兩得啊,傻子才會不拿這李嬌兒當(dāng)寶。
你可倒好,先是故意撐死了李嬌兒心愛的金魚,還悄悄把鍋底灰抹在人家的被底面上,那晚你爹和她兩個的屁股都變成了炭球兒!
李嬌兒就罵了你一聲野孩子而已,這都是給你爹留著顏面呢。
“阿舅是在怪我嗎?嗚嗚......”
西門大姐在陳思安懷中扭動了幾下身子,小孩子的第六感比女人更強(qiáng),她能隱約感覺到阿舅對自己的一絲絲不滿。
這個時候哭就是最好的應(yīng)對方法。
“哎呀,好啦好啦,大姐不哭,放心吧,一切都有舅舅擔(dān)承著呢。”
西門大姐最大的本事就是惹禍后能比受害者表現(xiàn)的更為悲傷,看到這孩子可憐兮兮的樣子,眼睛都哭紅了,陳思安頓時心一軟,這就是個沒娘的可憐孩子啊,而且她那個整天游戲花叢的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有道是養(yǎng)不教父之過,每一個熊孩子的背后必然有一個熊家長,西門慶顯然難辭其咎。
陳思安很自然地將一切過錯都推到了西門慶的身上,抱起西門大姐、一路避開月色,悄悄潛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落。
......
在這個時代想要睡個懶覺都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就連皇帝老子也不能例外。
卯時剛至,西門家的幾只報曉雞就爭先恐后地鳴叫起來,當(dāng)陳思安有些煩躁地哼哼幾聲想要無視這種噪音污染繼續(xù)睡下去的時候,狗子們又開始狂吠,西門家的狗子只要聽到雞叫就堅持認(rèn)為早飯時間到了,一刻也不可拖延。
現(xiàn)代城市人羨慕的‘犬吠深巷里、雞鳴桑樹巔’在這個時代根本就是擾人清夢的罪魁禍?zhǔn)?,陳思安可不認(rèn)為這有多么的美好。
鼻孔中鉆進(jìn)了某種柔軟的物事,輕輕鉆動幾下就是一陣陣的奇癢入骨,陳思安打了個噴嚏,睜開朦朧的睡眼望去。
“阿舅,該吃早飯啦?!?p> 西門大姐站在床前,小手中托著一碗湯餅,雪白的湯餅漂浮在暈黃色的雞湯中,再配上幾根翠綠的菜葉,看上去很是誘人。這自然是西門家廚娘的手藝,難得這丫頭一大早就幫自己叫了飯來。
別看西門慶是個破落戶出身,如今他卻是處處效仿世家的作派,從已故的大娘子陳氏開始,一個娘子便是一房,若是有兒子成人,那也單立一房。
如今西門慶膝下無子,家中只分了三房,一房就是已故的陳氏大娘子,雖然陳氏已故,卻還留下了嫡長女西門大姐以及陳思安這個弟弟。
陳思安從三歲就被陳氏接來西門家撫養(yǎng),他雖是外親,卻幫助西門大姐撐起了這一房。
另外兩房一是續(xù)弦的正妻吳月娘,一是新納的勾欄姐李嬌兒,西門慶倒也是個‘喜新念舊’的人,各房都有月例規(guī)成,一日三餐也都有后廚在照應(yīng)著,就算有所偏寵,也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臺面上。
廚娘一定是又換了,西門家的廚娘越換越是年輕漂亮,手藝卻越來越差,湯和面都是好的,做出來的湯餅卻不是個味道。
陳思安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看著狼吞虎咽的西門大姐,暗暗搖頭,這丫頭倒是跟她爹一樣的不挑食。
“阿舅,你怎么不吃啊?”
西門大姐想不通這么美味的湯餅為什么阿舅卻不愛吃,見到陳思安似乎沒什么胃口,頓時有些擔(dān)心,‘阿舅不要再怪小花了,小花錯了,下次不敢放蛇去咬那個女人了?!?p> 小花是她的乳名,所以西門大姐又叫做西門小花。
“放蛇不可以,放狗什么的也不行啊,以后可不許這樣胡鬧了。”
陳思安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西門大姐的鼻頭:“李嬌兒雖是出身勾欄,又是你爹的妾,你對她無需持孝道,可你傷害了她,卻等同忤逆了你爹,這就是不孝......
幸虧你爹雖然好色,卻還知道憐愛你這個女兒,而且那李嬌兒也是有錯的,雖說你故意弄死了她的金魚,可誰讓她一進(jìn)門就換了魚缸中的魚了?先前那些魚兒可是你母親生前喂養(yǎng)的。
而且自從進(jìn)門后,將你那個沒出息的爹迷得神魂顛倒,幾日幾夜不出她的房間,你這做女兒的雖是放蛇咬了她,卻也有勸諫父親的意思,倒算不得全錯。”
西門大姐聽得瞇起了眼睛,嘴角也彎出了一個月牙,阿舅最好了,什么事情只要被阿舅一說,道理就全都跑到了自己這邊,這種本事簡直讓她崇拜。
“阿舅說得真好啊,小花就是戲文里勸諫皇帝的忠臣吧?”
“不能這么比,你見過哪個大臣會用放蛇這種手段的?”
陳思安摸了下肚子,今天的湯餅不好吃,肚子還是餓的,這讓他想起了紫石街上的各種美食。
看了眼西門大姐道:“你昨晚惹了那么大的禍,我那位姊夫今早居然沒來,這倒是有些奇怪,小花,你起得夠早,可知道你爹去了哪里?”
西門大姐微微低下頭去:“那個女人被蛇咬了一小口,吃了些解毒的藥,我爹卻還不放心,一早就帶她去鄆州尋大夫去了。哼,我爹就是被那個臭女人迷住了!”
“去了鄆州?”
陳思安想了想,微微點(diǎn)頭道:“你這個爹爹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好,卻是真的心疼你,丫頭,這次你可是錯怪了他。”
西門慶本就在陽谷縣開著生藥鋪?zhàn)?,李嬌兒不過就是被條小花蛇咬了,還能難住他這個藥鋪老板?
說什么帶李嬌兒去鄆州看傷,其實不過是借著看傷的機(jī)會帶李嬌兒散散心,哄得她氣消了,就可以大事化小,對西門大姐從輕發(fā)落。
李嬌兒是什么人?那也是陽谷縣勾欄中的行首,嫁入西門家的時候可是帶了十幾車嫁妝來的,西門大官人舍不得對女兒使用家法,卻也不想因此惱了李嬌兒,做男人難啊,從來受得都是夾板氣。
沒娘的孩子總是比同齡人多了一份心思,被陳思安這一提醒,西門大姐似是想到了什么,雖然嘴上沒說,小臉上卻是漸漸漾起了笑容。
“走,阿舅帶你去紫石街吃好東西去......”
陳思安笑著抱起這丫頭,大踏步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