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jì)(圣心紀(jì)),第98年,十一月初八,陰。
我叫楚環(huán)秀。這一世,直至我死前,還有一個聞名江湖令無數(shù)人聞之膽喪的名號——九幽閻羅谷“千面魔女毒琵琶”。
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杜圣心時的情景。那年我15歲時,剛出師,自苗疆來中原采集奇毒蛇蟲花草,在松燕峽谷底,誤闖進一座新建的花苑。
我被那里各種奇異的花草驚呆了,忘乎所以地在花田蹦跳嬉戲,許久才發(fā)覺,遠(yuǎn)處的細(xì)足雨花燈鼎邊,站著的那個一臉落寞的男人。
他雪白的袍衫映在腳下晶石鋪就的卵石道上,漾成了柔柔的一片,可他的眼底,卻冰封著化不開的憂傷和疲憊。
我第一次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那樣癡癡地笑,可他卻對我說,這個地方,不是外人能進來的。
我突然非怕害怕,害怕他趕我走。于是,我向他砸出了身上所有的毒針-----
如果時光能倒回到那一刻,我依舊會那樣做。
我從來也不曾后悔,遇到了他。
=============================
“看清楚了?有本事,破我的紫鸞劍光!”采歌雅得意大笑,沖著杜圣心挑釁道。
手忙腳亂的龍嘯天已被光網(wǎng)逼到了崖岸盡頭。萬仞深海凌絕,濤聲砰作。
“不陪你們玩了!”采歌雅卻再不趨進,疾轉(zhuǎn)身勢望長空欲去,腳剛離地,半空中掌風(fēng)奇疾,凜厲殺氣窒覆而來。
采歌雅愴惶揮劍一陣亂砍,密沓紫光漫天交錯,方寸之地,空氣俱被撕裂得空空異響。
風(fēng)網(wǎng)之隙一條白影鑿?fù)恢比耄o接著肩井諸穴一陣酸麻,高擎的右手頓失知覺,紫鸞劍也被抽奪了去。
杜圣心緩緩繞到她身前,中食二指一松一轉(zhuǎn),夾在指隙的紫鸞劍已翻轉(zhuǎn)到他掌握。
“你-----你想干什么?”采歌雅又氣又急。
“你說呢?”杜圣心笑,漫不經(jīng)心折轉(zhuǎn)劍鋒返指向她。
“你……你以為殺了我,她就會出現(xiàn)?”采歌雅聲音終于顫抖了下,她似乎開始明白,杜圣心終究不是慕吐錦翼。
杜圣心笑而不答,目光微凝,突而暴喝一聲劍尖直向她咽喉刺出!
“?!碑?dāng)風(fēng)一聲清脆大響,一道銀光破空擊來蕩開了紫鸞劍。
整個世界空靜!
“毒琵琶?----”龍嘯天的聲音響起,詭異地沉澀。
杜圣心身前背立了一人。
一個娉婷女子。
紅衫勝火,環(huán)髻蓋云,一陣清幽的野姜花香撲鼻飄散。
杜圣心幽聲嘆道:“果然是你---”
“你們,你們是怎么接上頭的?”采歌雅還想死個明白。
“琵琶雅筑這個名字,是我當(dāng)日隨口取來,哄她開心的------沒想到,她一直記著?!倍攀バ木徬侣晛恚挠牡赝媲澳羌t影。
“原來,你只要一聽到這四個字,就知道是她?”采歌雅怒極而氣:“可笑,我還以為你們有什么手段暗通款曲!”采歌雅一敗涂地,尤自不甘地轉(zhuǎn)向那紅衣女子:“聽見沒有?他隨口哄你開心的!這一劍也就引你上鉤而已,要你這笨蛋來救我?”
來人澀澀然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終究進不住他為我建的琵琶雅筑----我也知道他不會殺你,可我冒不起這個險。你把他逼得太急了,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你!”采歌雅似有不服,一想到方才杜圣心那兇煞般的表情又低低嗔道:“哼,算你還有些良心!”
杜圣心一揚手,將紫鸞劍丟還給采歌雅,徑向前方邁出。
“毒琵琶,別來還好嗎?”杜圣心沉聲輕嘆,聲帶眷憐。
紅衣女子裙衫微瑟,喃喃得半晌,方才提聲:“不,我不是毒琵琶-----”她長吸了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艱難地抬起頭。
杜圣心狹長的鳳眼慢慢地?fù)螆A,滿臉皆是懼疑不信之色。
毒琵琶,的確是她!卻已不再是那個風(fēng)姿綽約嫵媚慵容的半老徐娘——站在杜圣心面前的,是個稚氣初脫的垂髫少女——頂多十四五歲,一個十四五歲時的毒琵琶!
“楚環(huán)秀”——杜圣心猛得記起一個名字。記起了那個在百花苑沾滿露珠和金色籽粉的丹鈴草圃歡叫縱躍,清脆爛漫的笑聲幾乎要震裂了天去;一見到他,便驚恐地將一大把閃著冰藍寒光的血行針砸向他;纏著他非要留在閻羅谷甘愿為奴為卑的小女孩楚環(huán)秀。
那年,楚環(huán)秀十五歲,她跪在令主面前請求為她賜名。
杜圣心欣賞她絕妙的易容之術(shù)和運毒行針之法,更難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藝,于是,“千面魔女毒琵琶”便那樣誕生了。
涼秋蕭索,涯底濤聲依稀,山風(fēng)侵血凜?!?p> 杜圣心怔怔立著,仿佛已被眼前之景震懾。離開人世方才一日,便遇到了無數(shù)不可思議之事,此刻,眼前所有,似真尚幻直如夢間。驚異和恐懼的神經(jīng)早已變得麻木。
采歌雅斜睨著他,不屑地冷笑。她本想轉(zhuǎn)過身去,又心有不甘,氣乎乎瞪著早將頭垂到胸下的毒琵琶,眼神中滿是酸澀妒意。
“你----”杜圣心用力眨眼,將眼前空朦洗去。向前跨出一步,茫然間想說些什么。
“您別過來!”毒琵琶驚恐地喝阻他,向后退開了兩步:“您不能靠近我。----我----我不配?!?p> 她強笑著扭了扭頭,眉心苦痛地抽動,卻仍盡力抬起頭讓自己笑得如往日般嬌柔。
杜圣心從不曾見她有如此表情,應(yīng)聲僵住,臉上驚惑更濃。
這個用愛默默守護了他十七年,熟悉得讓他忽視著她的存在的女子,此刻竟感覺如此地陌生。
“毒琵琶,你怎么了?怎么說這樣的話?”杜圣心試圖捕捉她惘亂的目光。
“我---”毒琵琶驚恐閃躲,仿佛正在忍受著千百人鄙視的目光,笑容也變得扭曲。
“哼,她是沒臉見你!”這時,在一旁飽受妒火煎熬的采歌雅冷笑著走上前來,朝杜圣心挺起她修長粉嫩的脖子:
“杜圣心,你別可憐她!---你若是知道她對你做了些什么,就不會顧念著她對你的那些微末恩情!”
毒琵琶驚愴中抬頭,雙瞳充血,絕望地企求著面前這位高傲的“公主”。
杜圣心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采歌雅望著他眼中越來越濃的驚疑,心頭竊喜,斜轉(zhuǎn)身冷瞟了毒琵琶一眼,又將目光自一邊木然的龍嘯天身光掃過,悠悠然道:
“杜圣心,你可知道,是誰害死了你最心愛的小師妹岳雪梅???”
杜圣心面上表情未改,眉角卻微一抽震。
這件事,是釘在他心頭永遠(yuǎn)的痛,每每被觸及,便是錐心挫骨!他一動不動地堅忍著,許久,才緩緩轉(zhuǎn)頭望向采歌雅惡魔似的笑容————世上最絕美的,惡魔似的笑容!
采歌雅的目光慢慢轉(zhuǎn)到毒琵琶身上,充滿著興災(zāi)樂禍的敵意。
“不是!不可以------你不可以說!”毒琵琶驚懼地?fù)u頭,一步步向后退。她轉(zhuǎn)身欲逃,被采歌雅一個健步追上,捉住了手腕強拖回來,小雞雛般丟在杜圣心面前:
“你逃?逃就可以了嗎?別以為你服侍了他十七年就足夠贖罪!說給他聽聽,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讓他們又白白地廢了一世,說呀!”采歌雅“興奮”地咆哮著。此時的毒琵琶,已變成了一只犯錯的小貓,任由主人打罵訓(xùn)教。她將臉藏在寬寬的紅袖下,癱坐在地上啞啞地挫泣。
采歌雅望著杜圣心,得意地謾聲道:“杜圣心,你聽好了!真正害死你小師妹的,不是你,也不是陸文軒,而應(yīng)該就是她————就是這個小妖孽!”
她冰冷的纖指狠勁地戳著毒琵琶,恨不得一用力,就將她像一顆螞蟻般摁進泥里。
“不是的!往生冊上原本不是這樣寫的!”毒琵琶終于奮起爭辯,大聲哭喊道。
“往生冊?”采歌雅陰冷的目光逼視著她,仿佛聽到了最令人發(fā)悚而荒誕的笑話:“你還敢提往生冊?你難道不知道,往生冊只要改一個字,他們一生的命運就有可能被完全改變嗎?”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能留在他身邊服侍他,沒想過要害死岳雪梅,沒想過要害他們!你胡說,你胡說??!”毒琵琶嘶聲哭喊起來,神情極是激動。
杜圣心驚惑的目光一陣呆滯。他的思維開始混亂,他聽不懂她們究竟在說什么,他只隱約意識到,這兩個女子的爭吵中,必定掩藏著他和雪梅一生宿命的苦痛根源!——就算聽不懂,他也只有使盡全力去記住她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胡說?你去閻羅谷之前他是個怎樣的人你不清楚?是誰慣得他那么張揚跋扈無法無天的?‘閻羅令’的勢力范圍是誰慫恿他培植擴張的?送到陸家的第100張搜花令是誰慫恿他寫的?若不是你的妖言蠱惑,他會不惜與天下人為敵,在十里坡信口胡說玷污岳雪梅的名節(jié),害得她進退兩難,羞憤自盡?”
采歌雅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想必是她心底積郁已久的怨憤,雙目血紅,嗓音也開始變得嘶啞:
“你知不知道,血玲瓏丟失后,三界有多少人興災(zāi)樂禍眼看著他們元神重創(chuàng)三魂不聚?玄天圣尊為了替他們安排下這一世,冒了多大的過犯,就連十殿閻羅都牽連在內(nèi)!他這一世,本不在天界監(jiān)察之中,原本可以瞞天過海和雪凰女完成婚禮,修復(fù)受損的元神,現(xiàn)如今,就是因為你買通往生陰司偷偷轉(zhuǎn)世到他身邊,讓大家的心血又全部白廢!------”
“夠了!求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毒琵琶終于崩潰,緊緊捂住雙耳,瘋狂地甩頭。
山林的野風(fēng)更趨勁烈。
卷起方才被劍光削落的草屑,滴溜溜旋得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