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佳在藝術(shù)館附近租了套六十平的一居室名正言順地從家里搬了出來。早有等疫情緩解了單飛的打算，這下正好，借著方便上下班的由頭避免了和父母鬧僵，同時鎮(zhèn)明區(qū)的房租比起明城館周邊便宜不少?，F(xiàn)在她有了自己的地方，只是沒了私會的對象。母親希望她與人合租，一來相互有個照應(yīng)，二來相互有所顧忌。“二來”母親沒說出來，他們始終有藕斷絲連的嫌疑，就怕她一個人住海闊憑魚躍。母親多半不知道有人看見他大晚上和一個年輕女孩一起逛畫廊又一起離開，女孩沒背包穿著也很休閑，令人浮想聯(lián)翩。母親只知道十七號晚上她去了明城音樂廳，沒買到票去了老外灘的夜市，至少她是這么說的。
她確實沒買到票，只有求票的人沒有賣票的，上一場演出反響空前，大家都憋壞了。她在大堂里坐到散場，然后趕到后門等他出來，既要能看到他又不能讓他看到，她想著。事實是，在保安和其他觀眾的掩護(hù)下她根本不用擔(dān)心會被他看到，至于看到他，僅僅只是被口罩遮擋的側(cè)臉，短短幾秒，她九十四天的堅持清零了。
“說那個女孩是他的鄰居，把她當(dāng)妹妹?！瘪?biāo)紳嵳f。
“你信嗎？”她反問道。
“他沒必要說謊，要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就不會一起出去，口罩遮不了他的紋身?！?p> “說的是，不過他遲早要和別人重新開始?！?p> “你呢？”
“看緣分了。”
她們客觀公正地談?wù)撝麅叭皇逻^境遷，她一門心思喂小雞吃米粉，駱?biāo)紳嵶鲋盹?。她們姑侄能獨處不容易，從二十五號入住到現(xiàn)在不過七天，母親來了五次?！坝袩犸埑圆诲e了?！弊约寒?dāng)了媽以后小姑子對嫂嫂寬容了很多。帶來一瓶米庫斯基酒莊的Genevrières和一個蛋糕為她過遲到的生日，晚上不回去了。
“給我過什么生日，想想怎么給小雞過，人生第一個生日。”
“他知道什么?！瘪?biāo)紳嵰豢诤韧炅吮锏木啤！安粨Q工作嗎？”
“該走的不是我?！?p> “你能撐多久？”
“錢能撐多久我就能撐多久?！币矫鞒丘^組織藝術(shù)館的社教活動，明城館每周末舉辦兩場活動，藝術(shù)館也要從原來的每周末一場活動增加到兩場，明城館定期舉辦流動博物館、“人文明城”主題宣講之類的“走出去”活動，藝術(shù)館也要定期送展上門?；顒咏?jīng)費不能突破財政下達(dá)的藝術(shù)館年度宣教預(yù)算，突破了也沒錢追加，十一二萬的資金缺口要自行解決。“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沒錢了我也沒辦法?！?p> “沒錢就去拉贊助，才十幾萬，大材小用了你?！?p> “這次解決了就會有下次，這次十幾萬，下次幾十萬，再下次幾百萬，總有我做不到的時候，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做。”
“你已經(jīng)拉來了四千萬，現(xiàn)在不做就是不作為，金額太小看不上是吧？”
“把我的主任助理撤了好了?！?p> “你也跟著靠邊站了。真想被打入冷宮？”
“怎么著，要我再找謝仲琳要錢？”
“謝仲琳不認(rèn)識其他人么？都指著你再創(chuàng)佳績，別說那位洪院了，我看連你們黃老大都是。你自己覺得找黃老大評理會有用嗎？”
“我沒想找他評理。”
“你想過一天算一天？”
她專門去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反映過經(jīng)費問題，當(dāng)面洪院總是笑容可掬。“沒關(guān)系，先把活動計劃排出來，經(jīng)費的事一起想辦法”。截止目前通過新主任對她的活動計劃從內(nèi)容到文字提出了一堆意見但沒說一起想什么辦法。
“真沒地方出？”
“說藝術(shù)館一直缺錢，往年結(jié)余經(jīng)費少的可憐，還要照顧其他部門的需求，指望不上。明城館也不寬裕，展覽都排好了通知展覽經(jīng)費削減一百五十多萬，泥菩薩過河。只能想別的辦法?！彼龁栠^財務(wù)，情況確實不樂觀。
“實在不行我資助你們吧?！?p> “千萬別，治標(biāo)不治本。我寫個經(jīng)費情況說明，下個月開中層例會的時候我們主任提出來，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讓領(lǐng)導(dǎo)給個明確的態(tài)度?！?p> “明確要你負(fù)責(zé)解決怎么辦？”
“我就明確說有困難，上門要錢我可以去，但人家要是問沒錢你們排那么多活動干嘛我怎么回答？我們是政府全額撥款的公益性事業(yè)單位，實行的是“市為主、區(qū)為輔、國家補(bǔ)助、社會資助”的經(jīng)費保障機(jī)制，工作經(jīng)費不能依賴個人贊助，更不能老問一個人要錢。贊助當(dāng)然是要的，但是拉贊助是未雨綢繆細(xì)水長流機(jī)緣巧合的事，不是我今天差十萬找你要十萬，這種叫敲竹杠。我可以再重申一遍我和肖煜已經(jīng)分手了，所以不要再對我抱有任何幻想。不管有沒有用我要讓所有人聽到我的理由，他們可以不以為然，但是別拿我當(dāng)軟柿子捏?！?p> “Bravo。和你們主任說好了？”
“是他要我寫情況說明的，例會要各部門提提工作上有什么困難，那就提唄，把事情攤到桌面上來?！?p> “他這么做是想幫你？”
“缺錢是事實，我完不成工作等于他完不成，他也是為了自己?！?p> “沒別的意思？”
“沒那個意思?！?p> “確定？”
“反正我沒感覺出來。不冷不熱，不好也不壞?！被蛟S她的新主任特別內(nèi)斂，不會送她禮物也不會找她逛街，就只在心里默默地喜歡她。
吃完飯駱?biāo)紳嵳f自己喝多了先去睡了，打理小雞的活落在了她肩上。她知道該怎么做，輔助工作沒少做看會了。其實沒那么難，常識加愛，她小時候沒那么多講究她也完好無損地過來了。沒有嬰兒洗澡盆母親一樣把她弄得干干凈凈的，她不相信靠一個普通的塑料盆她就不能把小雞的家伙什擦得锃亮。坐在陌生的澡盆里小雞無所畏懼，她蹲在盆邊回想她的另一個計劃，和他把生米煮成熟飯，假設(shè)他肯入伙。那會把她的孩子變成工具，這還是最好的結(jié)果，如果不是他想要的女兒（寧可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如果母親不肯原諒她，她可憐的孩子就要和她相依為命，別的倒沒什么，就是總有一天他會問我的爸爸在哪，她不想哭著對他說媽媽對不起你。
從淋浴房出來她摟著小雞看書想給他催眠，他在她腿上扭來扭去不樂意，她換了本海底世界的立體書，他不扭了，但十幾頁紙翻完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還是新鮮得很。她于是抱著他干坐著，輕輕拍打他的小肚腩念著“乖寶寶睡覺覺”，等她醒來小雞耷拉著腦袋已經(jīng)夢上了。她把他抱上床挨著熟睡的駱?biāo)紳?，房東配了張單人床，駱?biāo)紳嵦嫠龘Q成了雙人床，這樣一來小雞就不用睡沙發(fā)了。她想起小時候她和父母一起睡，她睡中間父母兩邊，她覺得自己在一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分隔符）
從女人自報家門起駱?biāo)紳嵉呢瑝糸_始了。
“我叫董佩珍，丁任年是我丈夫。”
“你想說什么？”
“想請你幫個忙。見面說，你定個地方我過去?！?p> “有什么話就在電話里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我和我丈夫想收養(yǎng)你的孩子?！?p> “我的孩子不需要被收養(yǎng)，他完全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p> “我們希望他能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都想要個孩子，我是一直想要的，但我不能生育，老丁以前無所謂，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想法變了，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孩子。”
“他和我不是這么約定的，他有知情權(quán)別的不用他管，你的丈夫不像會反悔。”
“做我們的孩子你就不用擔(dān)心他被人說是私生子。”
“我會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他還是個私生子。眾口鑠金，你應(yīng)該懂的。你可以做個新新女性，也許等駱基長大了私不私生的對他來說也沒什么，但他還沒有長大，你不知道幼兒園的小朋友會不會排擠他孤立他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會不會嘲笑他捉弄他，現(xiàn)在叫霸凌，是吧？小孩子是很殘忍的，因為他們不懂，我和他爸爸都不想他受委屈。”
“殘忍的是大人不是孩子?！?p> “你和我丈夫的事如果傳出去礙不到我，但你要是壞了名聲對孩子不好，你的事業(yè)也會受影響吧？你剛出的書寫得多好，情真意切，要是讓人知道你寫的是個雜種——你愛的是孩子不是他爸爸，沒有必要因為一個你不愛的人毀了自己?！?p> “你怎么知道我不愛你丈夫？”
“老丁知道?！?p> “他什么都告訴你？”
“你說笑了?！?p> “你也是?！?p> “我愛我的丈夫，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p> “你就是想報復(fù)?！?p>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請你幫我們圓了做父母的夢。你可以來看他，你要是愿意可以過來和我們住一段時間幫他適應(yīng)一下新環(huán)境。有什么要求你提出來，慢慢想，不差這一個月。哪天去明城了我們當(dāng)面聊，我知道你住哪?！?p> 女人自始至終穩(wěn)居上風(fēng)，駱?biāo)紳嵉幕負(fù)魡伪o力。一夜的肌膚之親難道要糾纏她一輩子？早知如此她不會告訴丁任年她懷孕了，但她不喜歡藏著掖著，況且不用他負(fù)責(zé)，就讓他知道有這么個事，她錯了嗎？她沒有破壞別人的生活，是別人要破壞她的生活。“她恨的人是你，為什么拿我出氣？”她質(zhì)問男人。
“我要離婚，她說離婚就公開我們的事。”
“我是你唯一的外遇么？”
“不是?！?p> “以前也鬧？”
“這是第一次?！?p> “為什么！”
可能因為這次冒出來一個孩子。他們商量不出有效的對策，她要么交出小雞，要么夾著尾巴做人，就算她有勇氣接受“小三”的標(biāo)簽小雞的未來就艷陽高照了？
駱?biāo)紳嵠鹕泶蜷_了風(fēng)扇，原本她不覺得熱，但蚊子攪了她的“平靜”。她檢查了一下紗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
“怎么了？”她的侄女從臥室走了出來。
“有蚊香嗎？”
“驅(qū)蚊水要嗎？”
噴完Babycare駱?biāo)紳嵱衷诔允５牡案馇白讼聛?，她沒胃口，睡不著找點不費神的事做而已。從女人自報家門起她就沒睡過整覺，她甚至開始害怕和小雞單獨待在家里，沒有小雞的生活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沒吃飽？”
“你怎么醒了？”駱?biāo)紳嵅嫫鹨恍K奶油放進(jìn)嘴里，甜食的解壓功效她至今并無體會。
“不知道，突然就醒了，發(fā)現(xiàn)你不在出來看看?！?p> “上廁所，沒見我喝了半瓶?！?p> “就是因為你喝了半瓶所以有點擔(dān)心。”
“幾點了？”
“兩點半?？ち耍俊?p> “算是吧，不過故事不是我寫的?！?p> “咋了？”
“我可能要把小雞交給他爸爸?！?p> “為什么？你們不是說好了嗎？”
“我們是說好了，但是——我沒說實話，和我結(jié)婚離婚的男人不是小雞的爸爸，他給小雞的爸爸開車?！?p> “不是你說的就一夜？”
“就一次?！瘪?biāo)紳嵰庾R到自己偷換了概念，為了贖罪她又說：“但我知道他有老婆?！?p> “他反悔了？”她的侄女務(wù)實地問。
“他老婆說要收養(yǎng)小雞，不配合的話就曝光我和她老公，等小雞上幼兒園了還要提醒其他家長園里有個狗雜種。”
“他老婆怎么知道的？”
“我給他發(fā)了幾張小雞的照片——應(yīng)他的要求——他存在U盤里不小心被他老婆看見了。他用我的一本書做了文檔名。”丁任年說過喜歡她，也許是真的，但喜歡不長久，仇恨才是永恒的，他們兩夫妻駱?biāo)紳嵾x擇相信妻子。
“他怎么說？”
“再和他老婆談?wù)??！?p> “他會離婚嗎？”
“離婚也要曝光我們，再說離婚也不能把我們洗白了?！?p> “他就不離了？離婚費倒省了?！?p> “他說愿意凈身出戶?！?p> “好感人?！?p> “我不指望他，但我自己也沒辦法?！?p> “移民？”
“她最多給我一個月時間，一個月我不可能處理完所有的事國外的疫情也不可能結(jié)束，而且我不想過流亡生活?！?p> “而且她要是在這邊給你造點輿論你的書可能就涼涼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p> “畢媽知道嗎？”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如果這是我的小說，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把老婆殺了。”駱?biāo)紳嵱X得自己像個虛構(gòu)的人物懷著虛妄的憤怒，她的憤怒時強(qiáng)時弱時遠(yuǎn)時近總和她隔著一個現(xiàn)實：這是她的報應(yīng)，她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寫人性寫世道，寫的都是別人的邪惡和荒謬，自己的丑陋她視而不見。
“你喜歡他嗎？小雞爸爸?！?p> “他有很強(qiáng)的迷惑性，我喝多了。”
“他喜歡小雞嗎？”
“我不知道，他老婆說喜歡。他們沒有孩子?！?p> “如果那是因為他們不想要孩子小雞過去了會怎么樣？”
“他不過去會怎么樣？一群小畜生朝他扔亂七八糟的東西追著他喊‘野種’？那個女人不會放過他?，F(xiàn)在過去對小雞傷害最小，他對我沒有記憶，還以為自己生來就有個惡毒的媽?！?p> “這個惡毒的媽會告訴小雞他的親生母親勾引別人的老公又拋棄自己的兒子，她會向他灌輸仇恨，小雞就算沒有變成一個對社會有害的人也肯定對自己無益?！?p> “也許沒那么糟。”
“比這更糟，小雞過去了你也好不了，一尸兩命?！?p> “事情要是傳出去兩個老干部還有你爸媽的臉往哪擱？”駱?biāo)紳嵲詾樽约翰辉诤踹@些。也許她真不在乎，只是不敢再一意孤行。
“你要是跳樓了他們怎么辦？”
“我不在二老的計劃之中，就當(dāng)我從來沒發(fā)生過?！?p> “我不想失去你們?！彼闹杜嫫鹚P里的蛋糕塞進(jìn)嘴里，好像這能堵住往外涌的眼淚?！澳銘?yīng)該告訴畢媽。”
“我會把我的決定告訴他。”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但駱?biāo)紳嵵浪^對不會和兒子分開。說句難聽的，真要跳樓她也要和兒子一起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