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說這華城來的角兒,是不是得有點兒架子啊?!睂O奇月湊到羅圣生身邊說。
“興許吧?!?p> “他來是要干什么啊?跳槽?”
羅圣生想想,覺得不是,“咱們盛禾園在潤州是有名,但在全國可就不夠看了。他既從華城三泉園出來,首選該是滬上。”
孫奇月覺得她說的有理,點點頭就沒再繼續(xù)。
兩人正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等人,孫平說這人是從華城三泉園出來的,來潤州找他,讓他們去接。
于是他們倆吃完午飯就出來了,站在這里等了已有一個小時,好在如今天氣回暖,陽光曬在身上有別樣的溫暖。
不消多久,火車的汽笛聲就鉆進了他們都耳朵里,緩緩駛近的火車頭升騰著蒸汽,站臺上逐漸熱鬧起來。
火車停穩(wěn),乘務員打開車廂門,乘客魚貫而出,短短幾秒月臺上便站滿了人。
兩個人只得踮起腳尋找,孫奇月身量更高些,就扯著脖子喊,“華城三泉園的劉老板是哪位?”
喊了幾遍之后,遠處隔著數(shù)十人的距離,有個皮膚白嫩發(fā)型考究的人沖他們揮手,“是我,我就是三泉園的劉風竹?!?p> 雙方對上視線就好辦了,羅圣生和孫奇月穿梭人群找過去。
“你們好?。∥沂莿L竹?!彼斐鍪种鲃雍蛢扇宋帐?。
羅圣生沒想到對方如此開朗熱情,而且看相貌比她大不了幾歲。
三人簡單介紹了自己,互通了姓名。
下了人力車,站在盛禾園門口的孫平就迎上來了,“劉老板久違了啊,快請進?!?p> 孫奇月把劉風竹的行李放在了事先收拾出來的屋子里,而他本人被孫平拉著到堂屋里敘舊。
園子里的師兄弟都等著看華城來的角兒能亮一嗓子,在一旁練功也心不在焉,隔三差五去堂屋門口晃悠一圈。
大家再見到劉風竹就是晚飯的時候了。孫平將他介紹給徒弟們,年齡大的徒弟倒還有些定力,那年齡小的幾個孩子眼睛一直貼著他。
也就是劉風竹好性子,不僅不覺生氣,反倒還沖幾個孩子點頭笑笑。
第二天一早羅圣生被樓下出晨功的師兄弟們吵醒了。
她從被子里爬出來,披了件衣服,打開門站在二層的走廊上向后院看去。
一群人圍成個圈,劉風竹站在中間。一曲《玉堂春》引得人大家頻頻點頭,不愧是華城小有名氣的角兒。
一段結束,劉風竹好像察覺到了遠處二樓的視線,于是朝羅圣生笑著揮了揮手。
她也大方得體的回了禮。
后來劉風竹就在盛禾園住下了,沒有要走的意思,有沒有再上臺的打算。
倒是有幾個老主顧慕名而來,說想聽聽華城三泉園的角兒唱戲。按規(guī)矩是不合適的,可是老主顧也不能得罪。
劉風竹既是寄居在此,不好讓誰為難,自己率先提出只能私下唱唱,不扮相不登臺。
而羅圣生沒想到的是魏槐安也這群慕名者之一。
這場鑒賞會開在后院的亭子中。
結束之際幾個老主顧聚在一起對劉風竹說了些贊賞的話后,就散場了,一旁候著的伙計送他們出去。
只剩魏槐安一個人穩(wěn)坐在凳子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羅圣生過去給劉風竹端了一杯潤喉的茶。他接過來一飲而盡,“阿生,你這茶里除了羅漢果和胖大海還放了什么?
她笑著說,“還放了麥冬、青果和無花果。”
“我說吶,味道跟前幾日的有些差別,”劉風竹燦爛表情讓人移不開眼,“今日的更好喝!”
羅圣生有些害羞,笑著接過他的杯子。
魏槐安看著兩人一來一回的對話,鬼使神差地說:“我能嘗嘗嗎?”
說完,他自己有些懊惱,可是沒辦法,收不回去了。面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未露半分其他情緒。
羅圣生一怔,覺得忽略了客人,忙說道:“當然,是我招待不周了,請魏少爺稍等?!?p> 她很快就端來一杯。
魏槐安握著杯子便知道水溫剛好。湯水入口微酸,后有回甘,果然如劉風竹所言,味道上佳。
他放下杯子對羅圣生說:“果然不錯?!?p> 羅圣生恭敬回答:“簡單的潤喉之物,您過獎了?!?p> 魏槐安今日來是有正事,于是回歸主題說道:“魏某有些曲藝上的事情想與劉老板詳談,不知阿生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羅圣生看了眼劉風竹,他沖她點了點頭。
這是想讓自己回避了,于是她答:“自然,魏少爺也放心,不會有其他人來打攪的?!?p> “多謝?!?p> 說完她就退下了。
吩咐完其他人不要去后院的亭子,她自己又回到了后院的長廊,站在這里能看見遠處亭中的兩人。
亭子周圍沒有東西遮擋,若是有人靠近一眼便能瞧見。倘若不大聲喊,那亭子就是個聊天的好地方。
羅圣生看著亭子里的兩人,他們雖然平日都愛笑,可是給人感覺完全不同。
劉風竹的笑熱烈,像太陽一般照得人暖暖的。
而魏槐安的笑卻讓人產生距離,不是關系親疏,是身份上的。他總是一副如沐春風的樣子,但這些都是他的家教學識而已,內心如何波動誰能知道呢?
大約四十分鐘后兩人起身從亭子里出來。
羅圣生迎上前詢問是否結束,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送了魏槐安到門口,公事公辦一路無言。
她雖不知道兩人談了什么,但是一點也不好奇。魏槐安說是曲藝上的事,這明顯是借口,既然不讓她聽,那她也不會主動問的。
清明節(jié)這天的早晨,潤州下起了小雨,空氣濕潤鼻腔,聞到的都是泥土的清香。
師兄弟們的晨功并沒有因為天氣取消,只是將地點從后院換到了長廊。
羅圣生左手打著傘右手拎著一籃貢品,穿過院子從后門出去,路過青桐樹走到街上,在一家早餐攤坐下,點了碗餛飩。
剛出鍋的餛飩有些燙,她用勺子翻動,熱氣騰騰。等著晾涼的功夫,她看著街上的人,很多都如她一樣手里拎著貢品,打算出城祭拜故去的親人。
其實那天晚上孫平同她說去看父母時,她內心是無比抗拒的。
十三年以來,只有剛到盛禾園的前兩年孫平帶她去祭拜過,余下是她自己不愿去了。
因為最開始的兩年祭拜過后,她回去都會高燒不退夢魘纏身,閉上眼就是那晚的場景伴隨著很長時間的消沉,倒不如根本不提。
可是現(xiàn)在她長大了,能承受這些了,也就該去看看。
吃完餛飩,羅圣生攔了一輛人力車,帶她到城門口下車。出城門,后面的路要自己走了。
大約一個小時,她走到了一個村子中。
陸續(xù)看見有村民拎著鋤頭從家里出來,走向村外的田地,如今正是播種的好時節(jié)。
羅圣生走到村尾,在一個遠離住宅周遭僻靜的屋子站定,抬頭看牌匾上寫著羅氏祠堂。
雨已經停下,她把傘收起來靠放在門邊,邁步進去了。
幼時的回憶浮現(xiàn)眼前,廊柱上的幾道刻痕是她六歲前身高的記錄,天井正中依舊擺著曾經養(yǎng)金魚的水缸……
如今的羅氏祠堂,其實是她從前的家。
十三年前,羅圣生的父親是羅家村的村長。羅村長在晚清曾任潤州通判,年齡雖輕卻是知府身邊最得力的人,后來舊時王庭落寞,就回村任了村長。
羅村長是能干實事的人,三四年時間讓羅家村躋身潤州城內蔬菜糧食供應的前列。
可惜樹大招風,亂世中土匪橫行,瞧準了羅家村的糧食和財富,在中秋節(jié)前一天襲擊村子。
可怕的是貪婪的土匪覺得搶東西不夠,要屠戮眾多村民才能過癮。羅圣生的父親是村長,自然首當其沖。
彼時,羅圣生正帶著一個迷路的小哥哥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就是在家后的山坡上目睹了父母遇害的場面。
只一瞬間,身邊的男孩捂住她的眼睛叫她別看,又將她拽進樹后躲著。村民的慘叫不絕于耳,她差點大聲叫出來,是男孩及時捂住她的嘴。
男孩也不過十歲左右,心里也怕得緊,可他都不需要低頭看,只透過衣襟的濕意便能知道這小姑娘哭得多兇。所以他努力地壓制恐懼,一直把羅圣生抱在懷里,不停地安撫她。
男孩發(fā)覺在村中殺紅眼的土匪,似乎要撤退了,正是要走向他們二人所在之處,他瞧著不對,果斷牽著羅圣生往樹林茂密處跑。
直到他們看見一處簡易的茅草房,看樣子許久沒人來過,才放心的躲進去。
劇烈的情緒波動和連續(xù)的奔跑逃命,都極其消耗心神。兩人孩子相擁靠在角落,不知不覺中累得睡著了。
第二天羅圣生先醒過來,她看著男孩還在熟睡,就想先去矮山上看看村內的情形。
結果途中遇見了聞風而來的孫平,孫平與父親是多年好友,聽聞羅家村出事,就急忙趕過來。
羅圣生帶著孫平回到茅草屋找男孩,可是一開門,屋內空空如也。她實在惦念父母,就先跟孫平回到了村子里。
罹難的村民被安置在一起,身上遮著白布,她分不清誰是父母。目之所及的白,閃著她的眼睛,周圍人的慟哭聲似鋼針一般,要扎入她的頭顱,痛苦不已。
站在一旁的孫平早已撲在地上,涕泗交頤難以呼吸。羅圣生拂過自己的臉,低頭看著干燥的手,竟然一滴淚也沒有。
忽而一陣風吹來,濃郁的血腥氣刺激著她的神經,胃中一陣翻騰。她連忙跑到墻角嘔吐起來,直到口中全是苦澀才停下來。
墻角的聲響引起了幾個村民的注意,甚至開始有人指責她是災星克父母,指責的她父親財迷心竅偏要做糧食生意。
羅圣生面對著圍攻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大家為什么要這樣。之前不是好好的嗎?每家每戶賺得盆滿缽滿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罪魁禍首難道不應該是土匪嗎?
孫平一個人哪里攔得住那么多瘋狂的村民呢,只能抱起羅圣生跑,跑回城里,回到盛禾園。
后來沒過幾天孫平同她說,她家的房子改成了羅氏祠堂。
往后兩年去祭拜,都是孫平半夜悄悄帶她去的,沒敢撞見村民。
時隔十余年,十九歲的羅圣生即使如剛剛那樣毫不遮掩地走在村子里,也沒人認出她來。
她上了香,擺上供品,就從祠堂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