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拆線的日子,羅圣生還沒準備好出門,倒是有人先拎著藥箱登門了。
小學徒領(lǐng)著魏槐安和他的小廝來到了羅圣生的門前。
她開門看見是魏槐安,著實嚇了一跳,她還以為是小學徒領(lǐng)錯了地方,忙問道:“魏少爺怎么來了,您找誰?”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我來敲你的門,自然是來找你的?!?p> 羅圣生愣了一下,讓出門口的位置,微笑道:“那您快請進?!?p> 魏槐安大步邁進,坐在了八仙桌旁。
她把門完全打開,然后回到桌邊,為他斟茶。
“不忙,你坐。讓烏白來。”他示意她坐下。
一直跟在魏槐安身后的小廝上前,把肩上背的藥箱放在桌上,為坐著的兩人倒茶,最后規(guī)矩的退到門外。
羅圣生看著桌上的藥箱好像明白了他的來意,但是細想又不太明白,于是問道:“您來可是有什么事嗎?”
“我來給你拆線的?!?p> 她惶恐道:“我自行去醫(yī)院就好,哪里能麻煩您呢?!?p> “傷口是我縫合的,現(xiàn)下也該由我來拆?!?p> “這……”
魏槐安無所謂地笑笑,“你就當是醫(yī)生的怪癖吧?!?p> 羅圣生再沒話可說,乖乖地挽好袖子,把手露出來。
他把藥箱打開,擺出托盤。扭頭看了兩人距離不太方便,便提醒道:“你離我近些。”
她一只手挪動紅木凳子有些費勁,魏槐安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凳子拉近些。
沒成想兩人同時拉動凳子,霎那間雙方臉側(cè)的肌膚相觸。
兩人急急避開。
羅圣生覺得自己的臉瞬間燒起來了,好燙好燙,目光不知如何安放,這種體驗她從未有過。
魏槐安面上也透著不自然,耳朵泛上淡淡酡紅,接觸過的半邊身子有些酥麻。但他到底癡長幾歲,掩著半羞半喜的心情,先出了聲:“抱歉?!?p> 羅圣生只敢瞟他一眼,然后垂著頭搖了搖。
少女臉上的絨毛在陽光的折射下好像在發(fā)光,潔白細膩的肌膚因剛剛的接觸透著紅潤,不安的目光藏匿在睫毛的陰翳下。
魏槐安連忙正色,戴上手套,準備拆線。
面前的姑娘因懼怕疼痛,而扭開頭不看自己的傷口。
他不自覺的將動作放輕柔。
傷口愈合的很好,拆線很順利快速。
魏槐安處理完連忙告辭,甚至謝絕了羅圣生送他到門口的提議,轉(zhuǎn)身就沒影兒了。
回到家的魏槐安,讓小廝烏白把管家請來了。
“少爺有何吩咐?”
他招招手讓管家附耳過來,說完就讓烏白送管家出去了。
烏白有些好奇,他和少爺一起長大,從沒有事是自己不能知道的,于是纏著管家問:“叔,少爺跟你說什么了?”
管家嘖了一聲:“不長進!少爺沒跟你說就是不想讓你知道,別瞎打聽?!?p> “哎呀叔,你就告訴我吧?!?p> 管家看著烏白沒轍,就問:“我問你啊,最近少爺在外面跟哪家千金走得近啊?”
烏白思忖,千金?走得近?自家少爺對每個太太小姐都一般相處啊,沒有特別的。也就是跟盛禾園的阿生姑娘說的話多了點,可她不是千金啊。
烏白搖搖頭,“沒有。”
“你呀,也就是聽話,少爺才留著你,”管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點彎彎繞都不懂?!?p> 自從那日拆線之后,羅圣生便再沒見過魏槐安了。
她有時會盯著結(jié)痂的傷口發(fā)愣,段樂爾叫她都沒聽見,于是又免不了一頓耳提面命。
羅圣生沒有辦法否認段樂爾說的那些,高門大戶不適合她這樣地位低又心氣兒高的人,時間久了,思想和肉身割裂,會出事的。
她也怕自己再遇見第二個高卓,平時謙謙公子如沐春風,喝了酒就滿腦子腌臜污穢。
她想,時間也許會消磨一切,興許再過些時日自己就不會想起魏槐安了。
至于尋找十三年前那人的執(zhí)念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呢?一直沒找到,或許是人家不愿意提起也未可知。
羅圣生覺得在亂世還是多攢些錢比較好,若哪天戲班散了,也能有傍身的錢帶孫平和孫奇月他們離開。
后來沒過幾天,街上就有傳聞,城北的魏府舉家搬遷,變賣了多數(shù)產(chǎn)業(yè),只留下小部分給了小輩打理。
直到驚蟄時分,魏槐安再次出現(xiàn)在了盛禾園的門口。
竟然這么快又見面了。
羅圣生請他進門,他說是來找孫班主的。
她引他到堂屋見了孫平就出來了。
在后院練功的段樂爾瞧見,便過來與她說話:“不是說魏家搬走了嗎,他怎么還在?”
羅圣生搖頭,她也不清楚,“會不會是謠傳?”
“不是吧,他們家前一陣遣散了不少丫鬟家丁,都說是走了?!?p> “那他來找孫叔叔干什么?”
段樂爾稀奇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要不,你去聽聽?”
羅圣生促狹地瞥了她一眼,“要去你去,我可不往前湊。”
兩人鬧了沒幾句,堂屋的門就打開了。
姑娘們對視一眼。這么快就聊完了?羅圣生快步走到孫平旁邊站定。
“孫班主留步,讓阿生姑娘送我就行了?!蔽夯卑策@話說的溫和坦蕩。
“好好,阿生你替我送魏少爺?!?p> 羅圣生和他并排沿著長廊走,既然打算清除這份心里悸動,她也沒打算有語言交流。
倒是魏槐安主動說了話,他從兜里拿出個小圓罐,上面印滿了洋文,“這是我拖朋友從西洋帶回來的,祛疤痕很管用?!?p> “這怎么好收您的東西呢?!彼乱庾R擺擺手,不想收下。
魏槐安也沒強求,把藥膏拿在手里,“上回金臺樓的大火查清楚了?!?p> 她扭頭看著他,等待下文。
“是商業(yè)上的競爭對手。你還記不記得當晚有個穿白西裝的男人?”
羅圣生點點頭。
“那是我請來的制藥專家,他原先在滬上一家外國制藥公司工作,被我挖來潤州了?!?p> 她問:“他很厲害嗎?”
魏槐安笑了笑,“當然。他能研制出很厲害的消炎藥,若是軍醫(yī)能用上這種藥,能救活不少士兵。所以那家制藥公司才放火的。”
她忍不住問:“那為什么不等藥研制出來,把成果搶走再動手?”
“那家外國制藥公司本身也在研究消炎藥,但他們不想中國人手里有這份配方。即使我不把他挖過來,那些外國人也不會讓他有好結(jié)果的。”
羅圣生想起那晚她從化妝間的窗戶看到的四個人,“其實那天我看見了四個可疑的人,但是我以為是來傳菜的。對不起。”
魏槐安有些錯愕,抓到的人的確是四個??粗媲稗抢X袋道歉的姑娘,手甚至想摸摸她的頭,“這不能怪你。所幸的是,我們還活著,不是嗎?”
我們活著?但那個慌不擇路的服務(wù)生呢?她心里還是自責。
魏槐安好似將她心事看穿,“那是他的個人選擇,你不必苛責自己?!?p> 羅圣生抬頭看他,眼中茫然無措,又想了想他的話,還是點點頭。
魏槐安把藥膏遞過去,“一天兩次堅持涂。”
這次她收下了。
后面的一段路羅圣生有些心不在焉,連身旁的人一直看她,她都沒感覺到。
送到門口,兩人告了別,她目送魏槐安坐上汽車揚長而去。
平時羅圣生就規(guī)矩少話,所以園子里的人并未察覺她的情緒低落。
晚上收工,她讓伙計們提前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收拾,把地掃了一遍,又擦了兩遍。
月上梢頭,她坐在前臺,點了一盞燈,桌上攤開的賬本來回算了幾遍,還是對不上。
她干脆把燈關(guān)了,起身回到后院,靠著長廊的柱子坐下。
其實她坐在這里什么也沒想,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就是睡不著而已,于是就這樣坐到了夤夜。
淡薄的云層似有似無地附在月亮上,為這夜色多添了三分朦朧意境。
凝望這漫天的星光,好像離得很近,好像唾手可得,好像她就在宇宙中,好像她也是一顆星。
吱扭——
羅圣生循著開門聲看去,是孫平從房間里出來,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來了。
她先出聲詢問:“孫叔叔,您怎么出來了?”
“做了夢,驚醒了,就想出來透透氣。你呢?怎么半夜坐在這里?”
她神色落寞,“今日我聽魏少爺說了大火那天的事,本來我可以救大家的。”
“傻孩子,這不能怪你?!?p> 孫平看著不說話的羅圣生嘆了嘆氣,語重心長地說:“阿生,我知道你是個思慮多心事重的姑娘。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不愿意跟別人溝通,后來好不容易愿意敞開心扉,你大師兄他又……唉,都是叔叔不好,嘴笨,不會引導你開解心情?!?p> “沒有,孫叔叔。您把我照顧得很好?!?p> “阿生,叔叔希望你能活的輕松一點。人就這一輩子,沒心沒肺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快樂不是嗎?!?p> 是啊,至少快樂,羅圣生想著。
孫平起身,“好了孩子,太晚了,回去休息吧,不然明天眼袋就要掉到地上嘍!”
她笑著點點頭,“好,您也早些休息。”
兩人各自朝房間走。
突然孫平停住腳步說了一句:“阿生,下個月清明看看你父母吧。”說完就進了屋。
羅圣生怔住兩秒,然后垂著眼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