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梁間燕子太無情(上)
雪后初霽,又是個陽光耀眼的好天氣。春的氣息悄然無聲地籠罩了洛陽城,永熙三年的春天就要來臨了。仿佛是因為天暖了,氣清了,魏宮中冬日的陰霾也日漸滌蕩干凈,宮禁里有了鮮活氣。
侍中高澄旁若無人地昴然直入禁苑。他身著大魏官服,冠帶整齊,大步向翠云閣走去。崔季舒跟在他身后也昴首闊步。官吏們凡見到高侍中便遙遙致禮?;鹿?、宮女更是噤若寒蟬地叩拜。崔季舒看著高澄挺拔、冷峻的背影不禁恍惚起來。曾幾何時,世子還是和他嘻笑怒罵的小男孩,如今已是時光不再,今非昔比了。
左昭儀元明月是皇帝新寵,天子毫不避嫌地和她同居于宮苑翠云閣中?;屎蟾叱>慕贩康钤缇烷T可羅雀,皇后一心頌經(jīng)禮佛,似乎并不將恩寵事放在心上??删涂嗔似渌膶m中妃妾們。雖然皇后治理后宮甚是嚴明,沒有人敢亂說亂道,但是畢竟心存積怨者甚多,魏宮中滿是不祥之氣。
左昭儀元明月倒是極為守制,給皇后問安定省必不省略。
今日一早起來就覺得外面的陽光直照到了窗戶上,透進來的亮光比平時強了幾倍。叫人出去瞧了瞧,果然是難得的好天氣。坐在雕刻精致又相當別致的葡萄紋銅鏡前,看著芣苢把她的頭發(fā)梳成飛仙髻,插上金步搖,卻忽然又從鏡中看到坐在她身后不遠處的皇帝元修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元明月原本以為元修是坐在她身后看著她梳妝,此時心里有些受挫。
元明月站起身,對著鏡子瞧了瞧著藕荷色上襦和茜色裙子的身影,甚是滿意,這才回頭走到元修面前叫了一聲,“陛下?!?p> 元修似乎受到了驚嚇,猛然抬頭,卻盯著元明月,半天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像是不認識似地瞧著元明月。
元明月看他直視著自己,如此專注,便走到他身邊,跪下來,伏在他膝上,低聲笑道,“妾去椒房殿給皇后問安,去去便回?!?p> 元修沒說話,只是抬起右手,輕輕撫了撫枕在他膝上的元明月,頭發(fā)、面頰……他目中迷離,忽然問道,“若是有一天,孤離開這洛陽宮,你可愿意還伴在孤身邊?”
“離開洛陽?”元明月怔住了,慢慢抬起頭,不解地仰視著元修。元修沒回答,又陷入沉思。“不管陛下身在何處,妾一定相伴左右,絕不離開?!痹髟路次樟嗽薜氖?,決然回答。
元修心中震動,似乎蒙生了莫大的勇氣,他也緊緊握了元明月的手,這才著意看著她,半天才道,“孤必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看元明月仿佛還在思量剛才他說的話,便扶她起來,相攜而行送至門口,柔聲微笑道,“去吧?;屎螽吘怪鞒种叙仯豢蓪λ裏o禮?!?p> 元明月沒再說話,心里多番滋味,只是微笑頷首,便帶著芣苢等人出去了。
椒房殿里,春風送暖,隆冬時節(jié)的陰冷漸漸遠去。若云透過殿內(nèi)重重紗帳,看到埋首寫經(jīng)的皇后高常君。殿內(nèi)寂寂無人,她輕手輕腳走到皇后身邊,跪下來輕聲低語,“殿下,左昭儀剛剛出了翠云閣,欲從苑內(nèi)至椒房殿來給皇后問安,只是在洛川邊看花耽擱住了?!?p> 高常君頭也不抬,心思仍放在經(jīng)文上,似漫不經(jīng)心地道,“左昭儀貪玩,不必管她?!?p> 若云無聲。
高常君看她還不離去,便問道,“還有事嗎?”
“世子冠帶整齊似乎有事,也去了內(nèi)苑?!比粼七吽妓鬟叺?。
高常君看著剛剛寫成的經(jīng)文,端詳一刻才道,“也不必管他?!?p> 洛川之陽有大片的迎春花。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許是正合時令,忽然一夜之間就悉數(shù)綻放了。冰凌剛化,苑中尚且只是淡淡幾暈鵝黃、淺綠,生機并未蓬勃。洛水剛剛解凍,水流淙淙,這大片大片的金黃,襯著清澈流水,讓冰封雪覆了一個冬天的禁苑添了一些難得的意趣。
高澄后面跟著崔季舒,總領(lǐng)朝務(wù)的侍中還有遲早正位的黃門侍郎,自然沒人敢攔著。崔季舒眼尖,還未走到洛川之陰便脫口道,“世子,樹下有人?!毕乱庾R地止了步。
高澄卻繼續(xù)往前走,他要過橋。
“世子,仿佛主上嬪妃,要避一避否?”崔季舒趕緊跟上來問道。
高澄這才停下來仔細瞧。
對岸距離不遠的地方,大叢金燦燦的迎春花下有個藕荷色和茜色相雜的人影,正在攀折花枝。她稍遠些的地方是幾個宮中侍女。高澄一眼便認出就是從前的平原公主,現(xiàn)在的左昭儀,元明月。在此相逢倒讓他頗覺意外。
元明月看起來幾乎沒有變化,只是眼底眉梢再不像從前那樣清明澄澈的樣子。高澄身不由己走上橋,站在高處看元明月讓他忽然想起數(shù)年前永寧寺前初見的情境。后來他也曾極為動心,甚至想娶她為妻,這是除元明月之外任何人沒有給過他的感覺。也想求娶平原公主的孫騰如今已甘為親信,連元明月也終于嫁作他人婦,成了他的阿姊、皇后高常君與皇帝元修之間的一大障礙。再想到那一日在椒房殿里見到阿姊淡妝素服的樣子以及那一種清冷,高澄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元明月正興致勃勃的時候忽然一眼看到芣苢正給她遞眼色,似乎想告訴她什么。她放開花枝,不解地看著芣苢。卻見她飛快地看了她身后一眼,趕緊又低下頭去。宮女們也都噤若寒蟬的樣子。這宮苑里還有誰能把她們嚇得如此?元明月以為是皇后駕臨,不急不慌地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居然是侍中高澄!當然是他,大魏朝上、宮中最令人心膽俱寒的重臣?;屎笏貋碇蜗聦?、嚴相濟,怎么會令宮內(nèi)侍們膽寒至此?
高澄沒說話,看著元明月慢慢走近。他身后的崔季舒立于原地不動,元明月身后的宮內(nèi)侍女們也不敢動。元明月看著高澄慢慢走近她身邊,擅闖禁苑尚且如此,在朝堂上更不知是怎樣的跋扈。這早就不再是那個救她于馬蹄之下的鮮卑少年。
“高侍中擅入禁苑,你僭越了?!痹髟露⒅淅涞馈?p> 高澄還是沒說話,越走越近,仔細冷靜地瞧著元明月。這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膽小柔弱的平原公主,但她還是如此癡心和倔強。她看著他走近,感受到了虎豹獅猊般猛獸近身的巨大威壓。他也看到她明明身上顫栗,卻偏偏仰首直視。
“高侍中,這是主上的左昭儀!”芣苢忽然大聲呵斥,打斷了安靜而緊張的氣氛。
高澄越過元明月,看了一眼芣苢。他目中凌厲,芣苢如同身中刀劍,忙俯首后退。
“殿下,是下官求娶在先,公主本該是下官的新婦?!备叱卧俎D(zhuǎn)過身來時目中耿耿。他求娶平原公主時,尚在他與馮翊公主元仲華婚儀之前。況且他也是真心所求。
“高侍中你又僭越了,芣苢剛才已經(jīng)告訴高侍中,如今我是主上的左昭儀,高侍中是朝堂之臣,可還知禮儀?”元明月漠然相向。其實連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對這位容顏傾國的高侍中,威攝大魏的少年男子究竟是怨?是恨?
“是主上和殿下先亂了宗法之禮,還要指責我嗎?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有德者以王道居之,有力者以霸道居之,又何來的僭越一說?”高澄振振有辭地回敬了元明月。
宗法之禮,這是最令元明月羞恥的幾個字。不防忽然從高澄口中說出,她頓時面上血紅。終于還是狠下心來絕絕道,“高侍中當年因何遠走建康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又何必來戲謔我?”
高澄聽她猛然提起他少時與庶母鄭大車的秘事,忍不住一把狠狠抓住元明月的左臂,將她拽到自己身前,便是淡淡低語道,“既是公主連這個都知道,不如今日便成全了我當年對殿下的一片癡心如何?”
元明月見他目中血紅,灼灼而視,粗重而溫熱的呼吸幾乎都噴薄在她臉上,唯恐他一時興起,便想奮力掙脫。
高澄力大,緊握不放。任憑元明月怎么掙扎,他也巋然不動。唇角極淡一抹微笑,帶著小男孩的頑皮,元明月越是急于掙脫他越是覺得有趣。
“高侍中放手。”芣苢沖上來怒道。
“不可對侍中無禮?!贝藜臼嬉餐ι矶?。
高澄像是沒聽到一樣。元明月發(fā)亂釵斜,況本就身姿畔豐,此時已是面色酡紅,汗流涔涔。掙脫無果,不得不停下來,怒道,“是高侍中無禮在先?!?p> “是嗎?”高澄微笑道,“若是我更無禮呢?”他貼近元明月面頰,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真有點心猿意馬起來。他終于松了手,元明月轉(zhuǎn)身欲逃,他早已經(jīng)伸手至她身前攬住,飛快地一把將她撈了回來。另一只手扯了她腦后頭發(fā)將她拉近,伏于她耳邊笑道,“殿下既然覺得我無禮冒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總是冒犯別人,求取本不是自己的?”
元明月痛得慘叫,眼淚都下來了。芣苢上來使勁扳高澄的手,高澄看也不看,飛起一腳便將她踹了出去。
“還不都退下!”崔季舒對著亂成一團不知所措的宮女們大喝道。一邊又向高澄低語道,“請世子住手,畢竟是在內(nèi)苑中,有損世子清譽?!?p> 高澄小孩心性未脫,一時放蕩,聽崔季舒一提醒,便放開了元明月。
那邊宮女們扶起了芣苢。崔季舒大聲喝道,“退下,都退下?!?p> “孤也在此,是不是也要退下?”忽然元修的聲音從迎春花叢后傳來。
沅汰原創(chuàng)
洛陽時期的世子很不成熟,畢竟年齡小。而這個時候的元修也非常不成熟,這是因為他的性格原因。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之所以那么壞,其實就應(yīng)了一句話,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