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梁間燕子太無情(下)
皇帝元修繞了出來。崔季舒心里一顫,看了一眼高澄。高澄倒是鎮(zhèn)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陛下!”元明月又氣惱又委屈地急趨至元修身邊,撲倒在元修懷里。見她如此狼狽元修心里怒火萬丈,扶住元明月,向?qū)m女們吩咐,“送昭儀回去,好生服侍?!睂m女們得了皇帝之命,趕緊扶著元明月和受傷的芣苢退去了。
元修向身后的侍宦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也不要跟著,他跨步至樹下,此時太陽高懸,日光正好,他看了看高澄,不動聲色問道,“高侍中闖入內(nèi)苑來總是有事吧?”
高澄走上幾步,施大禮,“臣侍中高澄拜見皇帝陛下?!贝藜臼嬉哺谒砗笮卸Y。
元修不緊不慢又踱步過來,彎腰伸手把高澄從地上扶起來。高澄起身忽覺臂上力道極大,疼得鉆心。抬頭便見元修面色鐵青,目中恨恨,“孤早就說過,她是孤的人,不許你染指?!?p> 高澄依然微笑,好像不曾受此蠻力,只道,“不只左昭儀,大魏天下也是主上的,只要主上守得住?!?p> “侍中是在取笑孤?”元修慢慢松了手,目中滄桑,“孤已是身無長物,只此一人。若是侍中連她都不肯留給孤,孤必定拼盡一己之力與高侍中相抗到底。至于天下……”這對于他來說是多么虛無飄渺的事?!叭缃裾瓶靥煜碌牟⒉皇枪拢膊皇窃?,是大丞相和高侍中才對吧?”元修的語氣譏誚起來。
“天下事不是戲言。高氏是社稷之臣,扶保元氏帝室,并無亂政專擅之心。若是主上總要見疑,請主上細(xì)細(xì)思諒,若無高氏忠心于天子,天下早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备叱慰丛薷心顣r世總是心里不痛快,終還是忍不住道,“臣倒以為,非是御座之上便為天子,便可以讓四夷臣服。有天子之威方為天子,才能讓人心悅誠服?!?p> 元修沒說話,半天忽然又道,“高侍中今日究竟為何而來?”
“主上既然在洛陽宮中總是感時傷事,倒不如換個地方。”高澄云山霧罩地道。
元修卻心里赫然一跳,頓生警覺,他倒也男子氣實足,仍然鎮(zhèn)定問道,“侍中何意?”
高澄笑道,“主上是大魏天子,天子因何而立威?先高祖孝文皇帝因平城不足以立而遷都至洛陽,才使大魏昌盛。時移事變,如今洛陽也不足以立,臣請主上再遷新都,以思變之道保大魏長治久安?!?p> “遷都,原來高侍中是這個意思?”元修似乎聽進(jìn)去了,又似乎沒聽進(jìn)去。又淡淡問道,“那侍中屬意何地?”
“鄴城便好?!备叱蔚恼Z氣不容置疑。他并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說服,只要表明他的態(tài)度。
原本以為皇帝必定極力反對。既便不反對也總要發(fā)怒。自從繼統(tǒng)以來,凡事必循此道:無所謂結(jié)果,只要是高氏之議,皇帝元修必定不愿通行??梢婋p方成見之深??墒钦l知道今日元修聽了高澄的話,思索片刻便頻頻點頭道,“鄴地古韻綿長,有國都之氣象,高侍中見地深遠(yuǎn)?!辈坏猓€大加贊同,實為難得。只是話里的意思卻不痛不癢,似乎不關(guān)己事。
高澄似笑非笑地看著元修,禮拜而辭道,“如此甚好,主上既有此意,臣便奉旨去行事?!?p> 遷都大事,似乎就在這一君一臣的幾句笑語中談定了。崔季舒看著皇帝元修和侍中高澄,心中恍惚。
看著高澄轉(zhuǎn)身而去,崔季舒從其后,元修忽然脫口低吟道,“紇于山頭凍死雀,何不飛去生處樂?”是啊,何必等死,不如求生。等人來救,不如自救。這時隨身的侍宦才敢圍上來。元修閑在地吩咐道,“去傳南陽王元寶炬和侍中斛斯椿、武衛(wèi)將軍元毗、中軍將軍王思政來隨侍,同孤一起出城圍獵?!?p> 宦官等散去傳命,元修立于花叢中未動。陽光極暖,照得人身上很舒服,迎春花叢一片金黃,春天給人帶來了新希望。
這邊高澄大步急急,崔季舒追上來低語道,“世子不覺得主上今日奇怪嗎?”
高澄一邊走一邊道,“快去請長猷兄一同回府里議事。”
崔季舒一怔,立刻又明白過來,急忙應(yīng)命而去。
椒房殿里,皇后高常君抄經(jīng)、誦經(jīng),并沒有到庭院中曬曬難得的春日暖陽。除了吩咐人把新抄的經(jīng)文以及新的一批金帛賞賜送到城外龍門山潛香寺去,便只是在殿內(nèi)喝那種極清苦的茶。
若云進(jìn)殿來,悄然行至近前,跪下低語回道,“世子剛剛在內(nèi)苑洛水邊對左昭儀無禮……”她沒往下細(xì)說?;屎笫鞘雷拥拈L姊,自然知道弟弟的脾性。
高常君低頭仔細(xì)瞧著澄碧的茶湯,只淡淡嘆道,“這個阿惠……”
見皇后沒再往下說,若云才忍不住難得在皇后面前得意道,“要奴婢說,早該如此,省得左昭儀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p> 高常君啜飲罷,只道,“也好。”
“只是陛下好像并沒有和世子沖突?!比粼朴X得不妥,一邊思索一邊道。
“后來呢?”高常君放下茶碗看著若云問道。
“后來更奇怪,世子提到遷都城到鄴城,主上一口便答應(yīng),還說世子有見地,這不像是主上說的話?!边B若云都覺得疑點重重?!昂髞硎雷右蛔?,主上立刻便傳召南陽王等人出城圍獵去了?!比粼埔贿呎f一邊仰首看著皇后。高常君面無表情,什么也看不出來。
“去把這事告訴世子?!备叱>环愿懒诉@一句話。她守諾,唯一只希望換得的就是弟弟也守諾。
陳元康,原來身受大丞相機要一職,加威烈將軍。其人穩(wěn)妥可信,深得大丞相高歡的器重。如今升任丞相府功曹參軍,加輔國將軍,特為高歡簡拔而為嗣子高澄留用之材。況且陳元康與世子高澄,還有崔季舒一直都是好友,自然也深得高澄的信任。
陳元康隨著崔季舒進(jìn)了大丞相府,轉(zhuǎn)入議事的庭院。院子里極安靜,雖無人守門,但也整肅森嚴(yán),無人敢擅入。陳元康在心里感嘆世子之威。崔季舒推門一瞧,只有高澄一人在堂內(nèi)。
堂內(nèi)也極安靜。高澄一個人,立于一幅懸掛的輿圖前正在沉思。他穿的還是剛才進(jìn)宮時的大魏官服,這樣沉郁的背影會讓人對他的年齡產(chǎn)生錯愕感。哪里是一個未及加冠的男孩,分明大魏的天下就扛在他的肩上。在陳元康和崔季舒的心里,記憶中更多的是那個辮發(fā)凌亂、褲褶血污的鮮卑男孩,縱情于馬上,馳騁于沙場,戲謔奔騰很少有一刻安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有了心計,有了城府,有了決斷,有了狠辣。
高澄顯然過于入神而沒有聽到有人進(jìn)來。
“世子,長猷來了。”崔季舒在他身后輕輕回道。
高澄反映極快地猛然轉(zhuǎn)過身來,“長猷兄,”他指了指下設(shè)的坐榻,“坐下說。”他自己則快步走到上設(shè)的榻前先坐了。
陳元康是穩(wěn)妥人,并不多話,坐下看著高澄,等他吩咐。
高澄倒不著急,他一邊思量著,一邊閑談般問道,“長猷兄覺得濮陽郡公其人如何?”
忽然提起侯景來,崔季舒忍不住脫口道,“世子提他做什么?”語氣里滿是嫌惡。在建康,侯景對世子先暗害又施救,種種構(gòu)當(dāng)崔季舒從陳元康那兒聽得明明白白,自然對侯景恨之入骨。只是世子脾氣他知道,不敢表露出來讓世子看出端倪罷了。
陳元康看了崔季舒一眼,意在提醒。其實暗中保護世子,并關(guān)注侯景他已是煞費苦心,只是侯景動向還是不宜讓世子都知道。
高澄沒回答崔季舒,只看著陳元康。
“世子,此人不可信任,也決不會甘心為人驅(qū)使。”陳元康坦言直陳。
“長猷兄,不瞞你說,這些日子我反復(fù)思量過?!备叱芜€是坐不住,站起身,走下來在堂內(nèi)踱步。他一邊踱到兩人身邊,伸手按了按他們的肩膀,示意坐下,一邊又道,“家君起身于鎮(zhèn)兵,六鎮(zhèn)之亂至今實為不易。旁觀者看來或不忠不義,或反復(fù)無常,其實只為自保耳,身不由己。況時值今日,不進(jìn)則退,進(jìn)則掌天下之社稷,退則恐怕不只是身死而已?!彼D(zhuǎn)過身來,看著陳元康和崔季舒,“榮辱生死間不是家君一人,也不只高氏一族。家君身邊有司馬子如,孫騰,高氏族眾,親者如我母、弟,姻者更是牽連甚廣,近者則數(shù)不勝數(shù)。我亦有長猷、叔正二兄,相攜者不在少數(shù)?!?p> 高澄停下來,又走回坐榻邊坐下。他話里的意思非常明白,榮是一榮俱榮,損也是一損俱損。這樣掏心掏肺的話是第一次聽他說。
“如今,家君在晉陽,我鎮(zhèn)洛陽。舉朝舉國舉天下觀望者甚重。禮尊元氏,高氏掌朝政名不正而權(quán)重,久必遭人忌恨。若不能穩(wěn)扎根基更進(jìn)一步,恐怕將來不只是身死族滅這么簡單?!备叱蚊碱^微鎖。
“世子是想代魏?”崔季舒脫口問道。
陳元康雖未說話,但顯然思之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