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兄弟鬩于墻(上)
高洋心里暗自一嘆息。家國多少痛在心里,只恨自己不是嫡長子,從來不是長兄那般引人注目,又名份早定。對于長兄來說,有些東西得到的那么輕而易舉;而同樣對于他,卻那么難于到手。
他手里握緊了那已經(jīng)碎成數(shù)片的伏虎羅漢玉佩,直刺得他皮膚如被刀割一樣痛,卻不動聲色地騰出另一只手。慢慢走上數(shù)步,伸出手來像是要來接玉佩,卻把馮翊公主元仲華捧著玉佩的手一并拉了過來。他用心果決,所以力道之大讓她不容反抗。
“這是主上和皇后賞給殿下的,殿下就不后悔?”他仍然直直盯著元仲華。
元仲華奮力想掙脫,心里害怕阿孌即刻就回來。但是覺得他問得奇怪,抬起頭來,“一枚玉佩而已,二公子又是我夫君的弟弟,有何可悔?”
“既然嫂子這么說,天意如此,子進卻之不恭……”高洋看也不看地從元仲華手里取了玉佩,似乎要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是多么困難的事??伤麉s將到手的玉佩看得輕如鴻毛。
“謝殿下賞賜?!辈挥迷偃A再掙脫,高洋已經(jīng)放開了她的手,又恢復成了那個懵懂溫馴,甚至有些愚笨懦弱的二公子。他才真是極像父親高歡的那個兒子。一邊又閑閑地道,“請殿下代我一并謝過世子?!?p> 元仲華聽他提到夫君高澄,面上神色黯淡下來了。脫口道,“二公子還是自己去謝世子吧。我不曾見過世子的面?!?p> 高洋心里一跳,忍了忍,還是掩不住的興奮,極感興趣但又極力壓抑著道,“怎么長兄回來還沒有和嫂子見過面嗎?”
元仲華還是小孩心性,聽他這么一說覺得甚是沒有面子,沉下面孔道,“二公子怕是還有急事,我也要去給阿母問安了?!闭f著便要走。
“殿下是帝室貴胄,若是得妻如此,誰不敬之愛之?”高洋擋在元仲華前面低語道,“世子內寵頗盛,但不該冷落殿下,讓殿下受委屈了?!逼鋵嵲偃A也提醒了他,他確實是有急事,只是一見她便忘了。于是將身子讓了讓,卻并沒有急著走,又道,“長兄今日晨起已來給阿母問了安,然后便同參軍崔季舒入宮去了。子進恭送出門時見崔季舒奏事后,長兄面上神色頗為不悅,或是逢上何事,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既如此,子進也正要有事入宮,如遇世子便代殿下問候一二。只是世子的脾氣殿下也知道,只怕子進遭了訓斥不要緊,還拖累了殿下便更是子進的罪過了?!?p> 聽高洋這樣說,一心都是為了大丞相府的安寧,為了世子夫婦的和睦,元仲華本就是個幼子,又覺得高洋是好心,自己反對他見疑倒是自己的錯。雖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不妥當,但未及細思量,便又和顏悅色道,“二公子有事自去,不敢有勞。”
高洋沒再說什么,便辭去了。
魏宮中寧靜與否顯然是受大丞相府之情勢的牽連。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就在崔季舒在大丞相府向世子高澄通報宮中情況的時候,宮廷之中從皇帝元修到皇后高常君顯然都要被波及到了。
前朝和后宮在清晨時分都一片繁忙,唯有太極殿與西側觀德殿之間的流化池處卻鬧中取靜,反倒沒有人來。而此刻,侍中高澄和參軍崔季舒正趁便在這里密議。
高澄是怒氣沖沖從大丞相府里出來的。崔季舒密報,自從他去了長安,而武衛(wèi)將軍元毗帶著宇文泰的部將于謹從長安回洛陽后,皇帝元修便和調任閣內大都督的于謹過從甚密,甚至超過了原來和南陽王元寶炬的交往程度。顯然在天子心里更愿意親近自己簡拔起來,自以為是親信的宇文泰,而放棄了高氏。
而于謹多次奉詔入宮密議這不能不引起高澄的極度猜疑。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皇帝元修為什么要多次召于謹單獨入宮覲見?今日更是反常,天色未明便傳于謹。一大早,崔季舒的密報和長姊皇后高常君的密信就都入了他的耳。想想自己在長安的功虧一簣,難道和皇帝元修的掣肘沒有關系嗎?
但此刻高澄冷靜下來了,于謹頻頻入宮,皇帝顯然和他很親近,可是原由何在?究竟是為什么?“皇后殿下就沒有別的話吩咐過嗎?”高澄有點不太愿意相信地問崔季舒?;屎笾来藜臼媸堑艿芨叱蔚娜?,因此會宮內的消息派自己的親信若云來傳給崔季舒,再由崔季舒稟報高澄。
“皇后殿下只說主上頗為親近于謹,連清修、煉丹都總是召于謹侍駕。殿下覺得主上忽然說什么要修道,一反常態(tài)地順從大丞相和世子,又把宮里攪得混沌不堪,怕都是這個于謹惹的事。殿下怕主上偏信則暗,想讓世子管管此人?!贝藜臼嫦?,皇后的意思就是認為是于謹?shù)某霈F(xiàn)才讓皇帝元修轉變了性情。雖然不像從前一樣事事與高氏針鋒相對,但平順之下不知暗藏了什么玄機,更讓人不得不防。這一切的關鍵就是于謹。
“于謹為何要如此調唆皇帝?”高澄像是在問崔季舒,也像是在問自己。“在洛陽他是孤身一人,就算關中勢力再大也還不足以與大丞相抗衡,更何況遠水解不了近火,如此相抗,他豈不是自送死耶?”
“郎主,于謹是聰明人,不會做這樣沒好處的事。可是每次皇帝召見都說修道是清凈事,關防嚴密,所以探聽不到什么。”崔季舒蹙眉愁道。
高澄忽然心里一亮,反問道,“我們探不到,難道皇后也真的探不到?”他忽然拔步便走,握著腰間佩劍,大袖飄飄向內苑而去。
“郎主……”崔季舒抬頭看時,高澄已走遠,崔季舒忙跟上來。
崔季舒本以為高澄是要去椒房殿問皇后,結果發(fā)現(xiàn)不是。高澄是奔著苑囿里去的。密報說閣內大都督于謹在皇帝元修煉丹的云壇侍駕。既然探聽不到什么,不如趁此機會去抓個現(xiàn)形,一看之下豈不是都明白了。
云壇在宮內苑囿的深處。浮玉之山的最北端有一極清凈處。此處日光少見,密植松柏,陰郁之氣甚重。山根下面的松柏叢中有殿宇數(shù)間,傳說原本前朝失寵妃嬪住過不久,后來那妃子死于非命后就空了下來。
皇帝元修倒不忌諱,在修道之后將此處設為煉丹藥的云壇,日常清修也就在此打坐。當然更隱密的一層就是于謹、元毗、斛斯椿、王思政等人也奉召在此見圣駕。
于謹此時確實就在宮中,確實就在云壇的殿內。但并不是在侍奉天子清修或是煉丹藥,他是帶著一幅地圖入云壇殿內的。從凌晨天色將明的時候一直到此刻,于謹和皇帝元修一直在對著這幅地圖仔細研究。洛陽城北是邙山,歷來埋葬帝王將相的風水寶地;城南龍門河谷,皇后高常君供養(yǎng)的窟寺就在此;城東也是香火繁盛的寺院;唯有城西,盡是酒肆及笙歌娛樂之所,但有一條御道直通西邊的潼關。
皇帝元修和于謹正兩首相抵地在對著案上的地圖指劃低語,忽聽殿外傳來中軍將軍王思政的聲音:“陛下……大都督……”接著便是又急又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驚疑之間抬頭看時,殿門已被推開,王思政腳步匆匆地闖進來。盡管他還盡量保持穩(wěn)重,但顯然是出了什么大意外而讓他受了驚。
王思政歷來老成,不似元毗一般沒有心胸,連他都如此大驚失色,元修和于謹不禁對視一眼也緊張起來。于謹?shù)故菦]說話,持著冷靜的態(tài)度等王思政說話,元修卻忍不住了,箭步上前喝問,“何事如此驚慌?”
“陛下,宿衛(wèi)軍來報,侍中高澄帶著參軍崔季舒闖進來了。高澄豎子攜劍而來,即刻便要到此處……”王思政聲音低落下去,沒再說什么。
趁著高澄赴長安,大丞相高歡又正被賀拔岳、宇文泰的事牽動全副精神的時候,皇帝元修把宮中的宿衛(wèi)軍全都交給了他認為可堪重用的王思政來掌握。想不到果然這么快就出事了。他是親歷過元恭、元朗被弒場面的人,此刻聽了高澄提劍而來,不可能不多想。此時氣血上涌便什么都顧不上了,怒道,“豎子有劍,孤豈無劍?”說著便要抽腰下佩劍。
“陛下且慢!”于謹此時方一把按住了元修。他看了一眼王思政,想不到此人臨大事如此舉棋不定,少了一種果決堅毅,這真不是皇帝之福。
也許是于謹這一瞥之間觸動了王思政緩慢的神經(jīng),此時他方才咬牙道,“主上不必親臨,臣既是宿衛(wèi)軍統(tǒng)領將軍自然盡全力護駕,以死報陛下知遇之恩?!闭f著便要向外面沖去。
“將軍莫急。”又是于謹喝住了他。
元修和王思政都滿腹心事地盯住了于謹,不明白他阻住了他們兩個人究竟意欲何為。
于謹方向元修道,“主上且細思,高澄只帶著崔季舒一人闖入禁宮,宮中還有王將軍的宿衛(wèi)軍,宿衛(wèi)軍并不聽命于他,他能成就何事?”說著便看向王思政,意欲確認。
元修聽他說的有道理,也看向王思政,叫了一聲,“王將軍?”
王思政顯然還是滿腹疑慮,“宿衛(wèi)軍確實只見高澄和崔季舒兩人。但是高澄素有謀略,向來謀定而后動。況其黨羽威烈將軍陳元康和后將軍孫騰都手握可用之兵,聽其調配。”
元修覺得王思政說的極有道理,不禁又猶豫,又看向于謹,而此刻他心里最依賴的人便是于謹。
于謹卻幽幽地看著王思政問了一句,“王將軍,若高澄并不是來冒犯主上呢?”
是啊,情況還不明所以,就如此如臨大敵,那豈不是心中有內鬼?
高澄大模大樣地帶著崔季舒闖入了禁苑,宮中宿衛(wèi)軍自然是不敢攔他。誰不知道他連天子豢養(yǎng)的寵物都敢當著天子的面公然殺死。在禁苑里輕薄南陽王妃,南陽王怒極而不敢言。
偏偏到了云壇殿外,真有人敢攔住了他。
高澄一看是王思政,心里更是怒火上躥。毫無疑問,王思政是最忠心耿耿的帝黨,不然皇帝元修不敢把宿衛(wèi)軍這么重要的一支軍隊交給他來掌管。而此刻他攔住了他的去路,不正是恰恰說明云壇殿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王公好早啊?!备叱我贿呂站o了劍柄,一邊放慢腳步,走到王思政面前停下來。他看得很清楚,王思政也腰間佩劍。
“臣護衛(wèi)天子,不敢有絲毫懈怠。高侍中倒是無事也起早。”王思政以言語相譏。
高澄沒理會,他急于進殿。心里急,腳下卻不急。只瞧著王思政,又慢慢往前踱了幾步。崔季舒跟在他后面,緊張地盯著王思政的手有沒有摸上腰間佩劍。
“高侍中留步,豈能擅自闖入?”王思政喝道。
高澄沒理會,繼續(xù)上前。
王思政快如閃電一般伸手抽出劍來,冷光一閃橫在高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