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小姐，二小姐來了?！?p> 梳著雙環(huán)髻身穿桃紅色夾襖的丫鬟笑容甜美的走進來，極有規(guī)矩的行了個禮，才笑著朝坐在主位上剝橘子的寧子萱說道。寧子萱抬眼看她，心里頭滋味難言。眼前的丫鬟正是銀杏，她今年不過才十四五歲，花兒般的年紀，面容倩麗，身姿已然窈窕，和其他丫鬟們差不多的服飾穿戴到她身上，偏偏露出一絲獨一份兒的風情。也不怪二叔家的四哥被她給迷了眼，寧子萱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不露痕跡，她把剝好的橘子隨手給了銀杏，做出一番欣喜的模樣點頭：“辛苦銀杏姐姐替我傳話，我這便收拾收拾準備見二姐姐?！?p> “子萱小姐，”銀杏忙又喊住準備去換衣服的寧子萱，在她看過來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二小姐今日許是特意打扮了，身上那件湘色錦緞壓紅邊對襟長褙子，十分相稱底下的那條水紅色百褶裙呢！”
咦？銀杏這是好心給自己提醒嗎？寧子萱默然一瞬，隨即杏眼帶笑的朝銀杏點了點頭，坦然領受了銀杏的好意。不管銀杏此舉是為了什么，今日寧子萱并不想被這個二姐姐尋了晦氣。
寧家二房庶次女寧子櫻從小就有個怪癖——不喜歡姐妹之間穿相同或相似的衣服。這樣一副千金大小姐的做派，身為姨娘所出且不占長不是幼的庶女的寧子櫻，其實也是有所依仗。她依仗有二，一是生母晴姨娘極得寧府二老爺寧玉林的歡心；二是寧子櫻定了一門堪稱天上掉餡餅的好親事。
晴姨娘和寧二老爺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本該門當戶對結成一對良緣，沒成想晴姨娘家中突逢大難家道中落，要不是寧家及時托了關系使了銀子，只怕連晴姨娘都撈不出來。寧二老爺對晴姨娘的不同是寧府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的，寧子萱甚至慶幸晴姨娘這輩子只會有寧子櫻這一個女兒，不然，何其無辜的二嬸跟三哥四哥都必不會好過。寧老太太自然是不會允許寧家出現(xiàn)寵妾滅妻的丑事的，可不論晴姨娘還是二嬸都架不住權利這兩個字的誘惑，小貪心變成大貪心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誰都不會無動于衷。更何況二嬸才是正經(jīng)的主子，把屬于主子的榮譽給一個妾室，二嬸哪里能愿意？泥人尚有三分氣性，二嬸可比泥人有脾氣得多。
話且說回來，目前晴姨娘伏小做低還沒有跟二嬸發(fā)生明面上的沖突，再者二嬸只有兩個兒子，因此她樂得給晴姨娘幾分臉面，不曾對晴姨娘所出的寧子櫻有過嚴厲的約束，反正寧子櫻不傻，頂多嘴上不饒人給人添些堵，只要事情鬧不起來，二嬸怕是樂得清閑。寧子萱如今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她僥幸重活一世，早就不再把姐妹之間的小打小鬧看得太重，退一步便退一步，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呢。
“谷雨，拿那件雨過天青色的小襖子，底下配上一條珍珠色的百褶裙，簡單梳個偏髻，隨便拿個花簪子戴一戴便是了，”寧子萱招手和谷雨、白露一同走到妝臺前，朝兩個人笑了笑：“反正是自家姐妹，又是在家里，簡單收拾一下就好?！?p> “是小姐?！?p> 谷雨和白露兩個人分工明確，梳頭的梳頭，拿衣服的拿衣服，很快寧子萱就穿戴好站了起來。寧子萱長得極美，她會長，專繼承了母親李氏和父親寧玉鴻的長處，因此現(xiàn)下不過十歲，就已經(jīng)讓人能一眼留意到她的美了。
“小姐長得好，擱別人那兒是衣服襯人，到了小姐這兒便是人襯衣服了！”
寧子萱聞言看了看鏡子，鏡子里的自己熟悉又陌生，但不可否認的是，鏡子里的小姑娘的確是漂亮的。現(xiàn)在其實只能算還好，寧子萱想，谷雨和白露不清楚，她自己卻是知道的，她日后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越來越美，在整個京城都能憑借著驚艷奪目的美貌聞名遐邇。只不過……寧子萱笑了笑別過臉去，生的再美又有何用？既敵不過長相只能算清秀卻占了劉瑀滿眼滿心的“青梅”，也無法將此長處作為利器阻止整個寧家的頹勢。寧子萱杏眼含愁的看了眼窗外，如果她沒記錯，在宮里的皇后娘娘正是今年冬天賞梅染病，纏綿病榻良久，最后終是不撐病故，之后，寧家背后最大的依仗便沒了，一同失去的，還有寧家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正出神，一陣算得上濃郁的茉莉香氣橫沖直撞的闖進屋，寧子萱眉心微皺，轉過頭，正好和帶著探詢之意的寧子櫻的視線相交，四目相對間，寧子萱率先露出個友好的笑臉：“二姐姐來了?！?p> “你這身衣服倒是不錯，”寧子櫻收回在寧子萱身上來回巡視的目光，語氣頗有些酸溜溜：“府里新做衣裳了我怎么不知道？難不成是單獨給你做的？萱妹妹好福氣，祖母可當真是偏疼你！”
這小心眼兒的丫頭！寧子萱不由得失笑，千防萬防，都這么隨便穿了還能被嫉妒，寧子萱搖了搖頭否認道：“是去年做的衣裳一直沒來得及穿，想著二姐姐不是外人，便隨意拿了換上，還請二姐姐不要怪罪妹妹?！?p> “我哪兒敢怪罪你？”寧子櫻邊認真審視了一番寧子萱看她有沒有說假話，邊陰陽怪氣道：“你病了這好些時日，祖母給你讓福親自照看你不說，還不許我們這些個沒什么福氣的人進福壽園，生怕我們把歸你的福氣給分走一星半點兒，萱妹妹啊，你在這兒病了幾日，我這個做姐姐的就為你悶在屋子里抄了幾日的《金剛經(jīng)》，你看看，我這手可是粗了一圈兒？如何，這般心意可夠了吧？”
“夠夠夠，”寧子萱笑著挨近了寧子櫻幾分，杏眼里染了笑，抓住寧子櫻舉在半空中的手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二姐姐的手還是如往常般細膩白皙又清瘦，哪里有半分變粗的樣子？二姐姐，你莫不是仗著我年紀小唬我呢吧！”
“你！看不出來拉倒！”
“不過二姐姐既然能為了我抄經(jīng)文，我便將去年入宮看望皇后娘娘時娘娘賞的玉容膏給二姐姐吧，涂臉只怕不夠用幾回的，涂手卻是更合適，算是我謝姐姐這般關心我~”
“哼！這還差不多！”這話聽著像勉強踩了臺階下來，實際寧子櫻臉上的笑都快要藏不住了。“快，快點兒把那玉容膏拿來！”
寧子萱忍俊不禁的使了谷雨去拿，看著寧子櫻的杏眼里難得帶了一抹懷念。這個二姐姐，雖總是在衣裳首飾面前斤斤計較，喜歡跟她跟寧子瑩在老太太跟前爭寵，偶爾還會耍點兒心眼兒，但性子并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小事犯糊涂，大事拎得清，因此上一世總是覺得極為不對付的人，這一世重新看到，寧子萱心里仍生出些許親切和一點點想念。
“萱妹妹，這玉容膏也太小一罐了……”寧子櫻手里已經(jīng)拿到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罐，樣子精致玲瓏，像一枚剝了殼兒的雞子一樣待在寧子櫻的掌心里，隨著寧子櫻不滿的聲音和手掌不耐煩的移動不停的微微搖晃?！拜婷妹煤脹]有誠意，用個這么小的玩意兒就把我給打發(fā)了？”
聽著寧子櫻的抱怨，寧子萱默默將心里頭好不容易冒出來的那點兒親切和想念，毫不客氣的揮手打散。
“二姐姐，”寧子萱白凈秀美的小臉兒上露出一抹無奈，她好聲解釋道：“皇后娘娘給我這罐玉容膏的時候，我并無意將此物送人，若不是今日看姐姐誠心待我，我斷不會將娘娘的好意轉贈給姐姐。對于姐姐來說這玉容膏是個小玩意兒，對我來說，這玉容膏卻是天底下最最珍貴的東西——”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見寧子萱搬出了皇后娘娘，寧子櫻連忙伸手去捂寧子萱的嘴，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緊張慌亂?！澳憧蓜e給我扣上這么大頂?shù)拿弊?，皇后娘娘賞賜的東西定然是這世間最好的！我方才一時口誤說錯了，萱妹妹，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你可別害姐姐呀！”
最后半句話寧子櫻是刻意壓低了聲音守在寧子萱的耳朵邊說出來的，她身為庶女，即使再在父親面前得寵，論身份，也永遠和寧子萱之間隔著一道天塹。嫡庶有別，這個“別”體現(xiàn)在皇后娘娘若是想要寧家出來個女兒入宮陪她說說話，這份殊榮也必然落在嫡女寧子萱的頭上。寧子萱有被皇后娘娘召見的資格，她沒有，誰知道今日她的這番無心之語會不會被寧子萱給不小心說出去，皇后娘娘又會不會一怒之下下旨懲罰她？若真是那樣，她再爭些面子又有什么用，不僅父親會厭棄她，連自己那門恍如美夢的親事也會被毀掉！
寧子櫻自己嚇自己，越想越心驚，心咚咚跳的厲害，一張巴掌大的臉剎那間變得蒼白，額頭冷汗涔涔。寧子櫻情不自禁的用自己被嚇得冰涼的手抓住寧子萱的，聲音里帶著惶惶無助的哀求：“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今日當真是鬼迷了心竅才說出剛才那句話，你可萬萬不要當真，都怪姐姐，為你抄經(jīng)祈福本就是應該，居然還敢誤會了你的一片好心，姐姐跟你道歉，咱們這事兒，翻過篇兒去……可好？”
寧子萱本就覺得無所謂，更沒有把寧子櫻的話往耳朵里入，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個二姐姐慣會雞蛋里挑骨頭，最是見不得別人有好東西，因此并不多想。直到那只如同冰塊兒一般的手帶著濕滑的冷汗抓過來，她才發(fā)覺她二姐姐似乎有些不對勁：“姐姐這是怎么了？可要喝些熱茶？臉色怎的如此難看——”
“好妹妹，你先答應了姐姐的請求吧！”
是自己提到了皇后娘娘所以嚇著了她？寧子萱詫異了一瞬，看她面色不似作假，忙點頭：“我答應姐姐了，絕不將姐姐今日在我屋里說過的話帶出去半句，如此，姐姐可能安心了？”
寧子櫻仔仔細細盯了寧子萱半晌，沒有在那張已經(jīng)顯出艷色的臉上看到半分敷衍，才松了口氣，虛脫般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寧子櫻靜靜的緩了好久，終于抬起頭，費力扯出一個還算能看的笑臉：“萱妹妹，你別怪姐姐多想，也別笑話姐姐沒出息……”
“怎么會——”
“實在是姐姐如今身上的這些疼寵……得來的太過于艱難了。”
沒防備寧子櫻說出這句話，寧子萱驚訝的睜大她那雙剔透澄澈的杏眼，眼里是似乎沒聽懂對方說的話的茫然和懵懂。寧子櫻沒有看寧子萱，不看她也知道，那雙總是如同小動物一般靈動的眼眸中，一定盛滿了不解。也是，寧子櫻苦澀的想，庶女的生活怎么能要求一個嫡女理解呢？嫡女生來便是珍貴又驕傲的，她們想要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是理所應當，她們擁有對一切不喜歡說“不”的權利，更不需要為了得到什么費心費力的去討好…寧子櫻心有不甘卻又無力，一向伶牙俐齒的她現(xiàn)下如被卸了鉗子的螃蟹一般再無法橫行霸道。
“姐姐，”寧子萱伸手拽了拽寧子櫻的袖子，將神色變幻莫測的寧子櫻喊回現(xiàn)實：“姐姐，世上的事從來沒有容易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姐姐，你想得到的無非是祖母的疼愛和永遠不會斷的新衣裳新首飾，你為得到它們付出了很多努力，這是應該的?！?p> 不等寧子櫻因這番直白的話對寧子萱怒目而視，寧子萱緊跟著嘆了口氣，狀似天真的問：“姐姐，你想過沒有，人與人是不同的，那么因著那份不同，人與人所求的也是不同的?！?p> “哎呦，知道你貴為嫡女與我這庶女不同——”
“姐姐所求的那些都很容易就能得到，”寧子萱向開始朝她翻白眼的寧子櫻繼續(xù)說道：“可我所求的，再努力都不一定能得到?！?p> 嗯？是什么東西珍貴成這個樣子？一定是珍寶！寧子櫻眼睛亮亮的看著寧子萱，卻奇怪的從寧子萱的眉眼間看出幾分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憂愁，寧子櫻一愣，眼里的興奮不自覺褪去。
這丫頭……寧子櫻不由得跟著寧子萱一起皺起眉來。難不成是病未好全？或是抄的那些經(jīng)文沒起作用？寧子櫻看著寧子萱，心里閃過一絲擔憂，這丫頭怎的看起來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又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