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柔敏銳地接收到了她的變化,汗毛都豎了起來,說道:
“……比起陛下,阿柔更愛慕皇后娘娘?!?p> 徐惠聽聞,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真心地笑了,嘲笑她說:
“愛慕皇后娘娘……你見過她么,你就愛慕她,小丫頭懂什么是愛慕?”
那一刻,武柔腦海里出現(xiàn)了晉王的樣子。
她是沒見過皇后,可是聽人說晉王殿下最像她,于是在她心里,長孫皇后便比晉王還要可愛可敬百倍。
尤其是今天聽說了《女則》里頭的那些話,真是令人敬佩不已。
“沒見過……但心向往之。娘娘,文德皇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武柔撒嬌似地問。
徐惠放下了團扇,眼睛又穿過了樹蔭的縫隙,看向了天空,聲音空靈地說:
“她啊……是一個讓人嫉妒,卻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的人?!?p> ……
……
武德殿。
夜色已經(jīng)降臨,皇帝的寢閣內(nèi),幾個宮女魚貫而入,踩著輕柔的步子,悄無聲息地將各處的燈都點了起來,有些昏暗的室內(nèi)頓時燈火通明,各種金器銅器還有瓷器的物件,都因為反光,使室內(nèi)更加的繁華耀眼。
皇帝盤腿坐在矮榻上,將手中的奏章推到了一旁,伸出一條僵硬的腿活動活動。
便看見了旁邊正在做課業(yè)的晉王李善。
這是他與皇后最小的兒子,也最是像她。
眾人都說,他將孩子收在自己身邊撫養(yǎng),是對他們的寵愛,其實,他只不過是想要時刻看到他們,給自己空曠的心內(nèi),一點兒安慰罷了。
“小九,還沒做完呢?快點寫,寫完了趕緊去睡覺?!被实畚⑿χ叽偎?。
端坐于桌案前,正在奮筆疾書的李善聽聞,手中的筆立時便晃動的更快了些,嘴中應(yīng)道:
“就快寫完了,父皇?!?p> 果然,話音剛落沒多久,他就將筆放了下來,吹了吹未干的墨汁,抬手將三幅一臂長的紙頁拉了出來,整理好,送到了皇帝的手上。
皇帝拿到手里展開之后,側(cè)身就著燈光查看,從頭到尾掃了一眼,然后看向了末尾,點頭說道:
“這回并州的稅收算的不錯,比上一回有條理多了,至少不能讓家臣誆騙了去?!?p> 他說著,將這一幅紙給掀了下去,放到了一旁,然后將第二頁和三頁大致看了看。
第二頁是今日的社論題目,第三頁是今日的讀書心得。
社論連一半兒紙都沒有寫完,讀書心得倒是滿的。
皇帝皺了皺眉頭,看了自己的小兒子一眼,說道:
“小九,你知道阿耶給你出社論題目是做什么的么?”
晉王李善恭敬地回道:
“是為了以后向太子哥哥諫言,輔佐他治理朝政的?!?p> “嗯,你這不是很清楚?那你這社論寫得要死不活,就好像再說,哦,我說了,你愛聽不聽的樣子,怎么能算諫言呢?”
皇帝又將自己的腿給收了回來,伸手將晉王拉到了自己身旁坐下,晃著他的胳膊說:
“寫諫言得有勝負欲啊,阿耶不是給你看過魏征的諫言書了,那好家伙恨不得唾沫星子噴朕臉上。你自己都不積極,怎么說服看的人?”
皇帝很著急,恨不能直接給他轉(zhuǎn)個性。
可晉王李善垂著眼睛,偶爾抬眼看自己的父皇一眼,那眼神還是沉靜中透著委屈,似乎很是無奈。
倒顯得他這個大人在無理取鬧似的。
皇帝無語了,凌厲地鷹眉一挑,威嚴更重了些,語氣卻是無奈地,說:
“算了,沒有勝負欲就沒有吧,以后守著自己的封地,保一方平安,安安樂樂地過一輩子也挺好?!?p> 晉王沒有大反應(yīng),但是就是能讓人感覺到他松了一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照顧晉陽公主的奶娘過來了,遠遠地站在隔間走廊的門邊上,朗聲說道:
“陛下,公主突然又醒了,睡不著,說要找晉王殿下說話?!?p> 皇帝無奈地一揮手,說:
“去吧?!?p> 晉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起來,朝著皇帝行禮告退,這才跟著奶娘走了。
穿過走廊,三四個內(nèi)室,到了晉王公主的寢閣,就看見妹妹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睛等著他。
他自然地走到了床邊坐了下來,儀態(tài)端莊安靜,一點兒也沒有孩子的樣子。
初成少年的身量,卻有著大人一樣的責(zé)任感,使得他在旁人眼中總有一種強大安定的氣場。
對于晉陽公主更加不例外。
她伸手拉住了哥哥的手,說道:
“九哥哥,我夢到母后了。她像以前一樣,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給我講故事。”
燈光中,晉王的眉眼有一瞬間的傷感,瞳孔似有水光,卻溫柔地笑著問:
“你還記得?”
“……好像跟真的一樣?!睍x陽公主輕聲說,表情似乎覺得很神奇。
晉王更加地難過了,眼淚終于從眼眶中滑落了下來,卻絲毫沒有聲音,問:
“要哥哥給犀子講故事嗎?”
晉陽公主搖了搖頭,說:
“哥哥親我額頭一下,我就睡著了?!?p> 晉王聽聞,就學(xué)著母后曾經(jīng)在時做的那樣,俯下身輕輕地在年幼的孩子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拉著她的手,不說話了。
寢閣里十分安靜,奶娘和守夜的宮女就站在屋內(nèi),一起等著晉陽公主入睡。
直到屋子里傳來了孩子清淺的呼吸聲,他才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又安靜地等了一會兒,才起身走了。
……
當(dāng)天夜晚,熟睡中的晉王睫毛輕輕地抖動著,漆黑濃密的頭發(fā)鋪在枕上,有一種貞靜美好的感覺,越發(fā)的令人心疼。
他做了夢。
在夢中,他不知道何時又去了立政殿,殿中黑黢黢的,沒有點燈,四處彌漫著一股子難聞的草藥味。
但是這草藥味卻讓他覺得莫名安心,因為那代表著他的母后還活著。
他連忙往內(nèi)室的床榻前走去,想再去看一看阿娘的臉。
可還沒有走到跟前,就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坐在梳妝臺前,背對著他,披散的頭發(fā)柔順的束在腦后,身上穿著白色的寢衣,那白色在黑暗中那么的刺眼,像是在發(fā)著冷光。
母后生前最后那一段時光,因為病痛折磨下不了床,幾乎一直是這樣的打扮。
可是他心中卻生出了不詳?shù)念A(yù)感,陰森冰涼的感覺瞬間浸透了他全身,像是看見了毒舌吐著信子。
“阿娘……母后?”
他輕輕的喚了一聲,帶著希冀和無由來的恐懼。
那白衣女子突然轉(zhuǎn)過了頭,臉上紅色的胭脂像是紙扎人似的,他頓時一個激靈,僵在了那里。
他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無法接受自己的母后為何會變成這副樣子。
那鬼一樣的女子看著晉王,面含春色,臉越發(fā)像是猴子屁股一樣紅,羞澀地說道:
“晉王殿下也覺得奴婢像皇后娘娘是么?以后我給你當(dāng)母親好不好?”
他依舊愣在那里,沒有吭聲,像是魘住了一般。
誰知那女子的形象越發(fā)的清晰詭異起來,周圍的黑暗越發(fā)的濃郁,空氣都冷了幾分,像是地獄一樣。
突然,一聲威嚴的暴喝響起:
“拖出去!杖斃!”
他猛地扭過頭,就看見父皇站在他的身后,一臉的暴怒。
黑暗中,那個夸張的涂脂抹粉的白衣女子,表情扭曲的跪倒在地上,掙扎著說道:
“陛下,你不是說過我有點像皇后娘娘么?!你看看我,您不能殺我!您不能殺我??!
啊啊??!……我還沒成為皇后,沒成為這天低下最尊貴的女人!還沒有得到陛下的寵愛,你們不能動我!……陛下,奴婢錯了!奴婢錯了!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饒了我罷!”
那女子滿臉的脂粉,在諂媚和瘋狂的情緒之下,在黑暗的背景中被放大到了極致,有一種不真實的荒誕感,令人作嘔。
晉王李善醒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孔沒有光亮,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終于像個孩子那樣翻了個身,蜷縮著,輕輕吐了三個字:
“……真惡心?!?p> 聲音沒有起伏,卻難掩最深的厭惡。
這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那是母后剛?cè)ナ罌]多久,父皇悲痛之下,臨幸過一個與母后長相有些相似的宮女。
那宮女得了一次恩寵,起了妄想,半夜跑到立政殿,打扮成了母后生前的樣子,想要勾引父皇,恰巧被他撞見了。
因為那件事,他發(fā)了燒,好幾天都沒有緩過神來,父皇擔(dān)憂至極,還找了和尚來做法。
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他以為自己忘了,沒想到又夢見了,還是出現(xiàn)在他思念阿娘的時候。
“真惡心!”他帶著怨氣又喃喃了一句,聲音發(fā)顫,似乎還帶著些委屈的哭音,再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