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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音繚繞

瓊音繚繞

湘竹MM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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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18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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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日漸式微

瓊音繚繞 湘竹MM 4180 2023-03-18 13:18:00

  一九九三年,夏。

  海南最西部的東方縣,四更村公社稻場。

  落日以天地為紙、以光線為墨,潑灑著絢麗多彩的油畫,織就一幅又一幅唯美的風景,籠罩著整個公社稻場,舞臺上零落的布景在光影中斑駁跳躍。轉(zhuǎn)瞬,黑暗以夜的名義為整個世界披上黑紗,燈火明昧的瓊劇舞臺上,緩緩拉開了《紅葉題詩》第一場的幕布。粉墨空靈簡約寫意的舞臺相得益彰,雖無花木卻窺見四季轉(zhuǎn)移,觀無波濤卻如見江河湖海;唱念作打中“匯千古忠孝節(jié)義、成一時離合悲歡”。幕布開,花影移。二十七歲的黃思梅,一身粉裳金釵斜插,聲音婉轉(zhuǎn)如天籟。仙姿窕窈、貌如玉蕊,宛若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只見她一步一搖曳,一字一婉轉(zhuǎn)。公社稻場方圓數(shù)里,瞬間回蕩起娓娓動聽的椰島瓊音。

  “重門深鎖幕簾垂,畫堂春曉燕雙飛。無限愁懷拍排不得,暫且移步出香閨。百卉吐幽香,日出花影長。和風吹皺春波綠,迎人楊柳折腰忙。不覺來到東門邊,看那紅杏偷偷出了墻。牡丹嬌貴芍藥芳菲,粉蝶雙雙飛過薔薇。群芳斗艷紅綠依偎,百鳥鬧春引頸唱隨。桃花亂落使人心碎……”

  黃思梅入木三分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縱橫飄逸,“無畫處皆成妙境”,優(yōu)雅溫婉,如同行走在歷史畫布中的名門閨秀。更絕的是她開口后宛若黃鸝啼叫的婉轉(zhuǎn),絕美清甜,將深閨中滿懷愁緒的“姜玉蕊”演得活靈活現(xiàn),讓觀眾如同回到了南宋末年西湖的尚書府第,感同身受著她的愁懷、沉浸于她的深閨寂寞里。只可惜,偌大的公社稻場上,只零星坐著寥寥幾位駘背鶴發(fā)的老太太,以及兩個追著打鬧的小孩——五歲的男孩張文軒是黃思梅的大兒子,三歲的女孩張文倩是她的小女兒。

  唱到《園會》這一幕戲的時候,臺下的老太太已經(jīng)點頭如蒜,更有人直接躺在長椅上,鼾聲如雷。只有兩個小孩精力過剩,臺下鬧完,還跑到臺上扯著幕布玩。到了最后一幕《殉情》,黃思梅和張沈年夫妻兩人都不由得悲從中起,苦板唱腔中滿是悲嗆之情:不知道是感嘆文東和和姜玉蕊生不逢時,愛而不得;還是感慨老祖宗傳下來的瓊劇已經(jīng)日漸式微,不復往日。

  老祖宗有言,“戲已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只要開嗓,不管臺下是否有人都必須唱完,凡人不聽不代表鬼神不聽?!奔幢銏鱿氯巳隹眨瑬|方瓊劇團還是堅持演完了全劇。

  謝幕后,黃思梅腮邊還有點點淚意,團長帶領團員將樂器、服裝和頭飾歸箱后,張沈年揉了揉發(fā)脹的腦袋連連喊累:連軸跑了八個村的公社巡演,他已經(jīng)感覺有點吃不消。當然,重點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有閑情逸致聽瓊劇,東方瓊劇團這樣的無償巡演,他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黃思梅招呼兒女,同時給他遞了一杯苦丁茶:“辛苦了!”看著丈夫三亞、東方兩邊跑,她心里也過意不去,只是這么多年練基本功,張沈年都沒喊過苦喊過累,這才下海擺攤兩年,感覺基本功就大不如前,她忍不住以茶警人:“只不過,咱們做瓊劇演員,就像這苦丁茶,都得先苦后甜。你呀,可不能被市場經(jīng)濟的糖汁泡得沒了筋骨!”

  張沈年灌了一大口苦丁茶,苦丁茶,茶如其名卻又內(nèi)有玄機:入口苦澀,回味甘醇。如今這市場經(jīng)濟大潮波濤洶涌,他改行下海撲騰了兩年,總算摸著了一點門道。這一趟回來,他琢磨著,得想想辦法勸勸老母親,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一直坐井觀天,守著劇團不放手。

  小平同志南巡講話后,為了能支撐東方瓊劇團的日常開支,夫妻兩人的心思開始活絡,一次巡演后,夫妻兩人就做起了土貨進城的擺攤生意。夫妻兩人下了一番苦功夫,擺攤總算找到了門路,無奈婆婆蒙華香卻只肯放張沈年暫時從商,兒媳婦盯牢了要守住劇團。不僅如此,蒙華香還要求張沈年,基本功不能落下,還必須參加每月十里八鄉(xiāng)的瓊劇巡演。對此,張沈年頗多怨言,但黃思梅卻看得很開:市場經(jīng)濟固然好,但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也不能說放就放。想當年,東方瓊劇團的巡演,哪一次不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既然享受過名角風光的輝煌,就要熬得住落寞時空的堅守。所以她主動留下來,接替了張沈年的團長位置,帶著東方瓊劇團,傳承著組訓,誓把老祖宗的好東西弘揚出去。

  張沈年望著對面人頭攢動的電影院,眸光黯淡,良久才發(fā)出一聲長嘆。這幾年,他常常會想起到泰國、新加坡的巡演,彼時在演出期間,東方瓊劇團的鈔票打賞比幕布還高,那真的像做夢一樣。只可惜,時代變了!現(xiàn)在人們不聽戲,都聽流行歌曲、看電影去了,什么鄧麗君、龍飄飄、鳳飛飛,甚至還有國外的甲殼蟲、約翰丹佛,個個開口都唱《甜蜜蜜》,誰還唱老祖宗傳下來的瓊劇嚕?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自有它的瑰麗和精華,但流行歌曲已以破竹之勢,洶涌而至。

  夫妻兩人兩人一邊叨著閑話,一邊收著箱籠。張文倩邁著小短腿撲過來,奶聲奶氣地歡呼著要爸爸放脖子上“騎馬”。張沈年把女兒駕到脖子上,在稻場上狂奔:“駕!駕!駕!”張文倩銀鈴般的笑聲瞬間灑滿了稻場。沉默地將箱籠全部收上車,黃思梅輕聲問了一句:“阿媽,明晚,俄賢嶺還要演出嗎?”蒙華香重重哼了一聲,面色凝重。她猜到肯定是兒子又慫恿兒媳搞市場經(jīng)濟!但老張家三代傳下來的瓊劇,要是在自己手里斷了,她有什么面目下黃泉去見他們嚕?

  張沈年笑鬧著帶娃,笑呵呵地上去摟住了母親:“毛主席教育咱們:‘小小寰球,有幾只蒼蠅碰壁?’沒了誰地球都照樣轉(zhuǎn)。就算咱們東方瓊劇團不演,不也還有定安瓊劇團、海口瓊劇團、文昌瓊劇團……哪里就斷了?反正要守,你自己守,這一次,我一定要帶思梅走!您老呀,想開點吧!”蒙華香眉毛一豎,從箱子里掏出個道具鞭子,追著張沈年就抽:“么猴孫子!我打死你!老祖宗傳來的瑰寶,不想著好好發(fā)揚光大,整天開口閉口就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擺地攤就比唱戲高貴是不是?……”自己的兒子蒙華香最清楚,張沈年是個有想法的,一旦做了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之所以惱羞成怒,擔心的是兒子把兒媳婦也一起拐去下海擺攤當?shù)範敗?p>  兩個小娃娃不知所以,只當奶奶和爸爸也在玩鬧,拍著小手高喊“么猴孫仔!屁股開花?!保S思梅哭笑不得,轉(zhuǎn)身招呼戲團的各位伯叔上車,準備回俄賢嶺,繼續(xù)巡演。每次十里八鄉(xiāng)的巡演,都靠著這輛叮當響的小卡車,十幾個箱籠裝滿了舞臺布景、道具、服裝和頭飾。戲團眾人坐在箱籠上,在突突突的貨車震天響里,扯著嗓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話題無非誰家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誰家母豬下了幾只小豬仔、誰家地瓜今年賣相好。

  東方瓊劇團抵達俄賢嶺公社時,已是夜半三更天,蒙華香指揮著搭起兩個簡易棚子,墊上鋪蓋被單,男女分開入睡。近幾年劇團改私人承包制后,每逢下鄉(xiāng)巡演,他們都沒辦法睡個整覺:摸黑抵達、囫圇入睡,然后雞鳴時分就要起來吊嗓、練基本功。早些年吃公家飯,大家下鄉(xiāng)不僅有接待,還有不菲的酬勞,如今戲團連基本的生活收入都無法保障。俄娘九峰山,山上林木翠綠,山下繁花似錦,讓人流連忘返。俄賢洞曲徑通幽,浪拍洞崖,別有一番滋味。不知是因為俄賢村空氣好,還是回到了家里有了歸屬感,張沈年回來便感覺神清氣爽,一掃之前連軸轉(zhuǎn)的疲倦。只是這一躺,他的熱情再次受到巨大創(chuàng)傷:臺上人唱著心酸離別歌、余音裊裊在山腳下回蕩;臺下偌大的公社稻場空空蕩蕩,再無人來人往的熱鬧。

  臺上的熱鬧,臺下的清冷,交相輝映出別樣的凄涼:黃思梅的苦板,肝腸寸斷;張沈年的哭腔,五內(nèi)俱焚。

  “雙棲人世難如愿,只有一死報南丹……小妹此生身遭難,哥哥前程還萬里長。雖遭貶謫歸瓊南,勸心忍性把身安。烏云怎能長蔽日,終有一日鳳朝陽。夫與妻,白首盟,志不渝,誓愿堅。國恨家仇難伸雪,獨自偷生有何顏?還不如雙雙泣血赴黃泉,永留悲憤在人間。松柏從來門歲寒,愿同生死不偷安;相攜西子湖中去,化作胥潮血樣丹!”

  閉幕后,蒙華香賞了張沈年一個大響栗一頓痛罵,原因是兩人在唱殉情這段的時候入戲過深,看著就像是瓊劇的窮途末日一樣,讓人看得肝膽俱碎。曾經(jīng)他們要有這樣的演出水準,蒙華香都是各種夸贊,今天卻大罵特罵,張沈年不知該承認自己確實是帶入了瓊劇的衰敗,還是該狡辯自己只是共情比較好。

  挨完罵,張沈年還是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地地給母親算起來一筆帳:自從他擺攤后,每月都往往劇團貼兩三百塊。單看本月十里八鄉(xiāng)的巡演——收入零門票、打賞零收入;但是支出的卡車油費、場租、劇團吃喝拉撒卻花了足足百來塊。入不敷出,且看不到出路。蒙華香擦拭著手里錚亮的二胡,默不作聲。她知道時代變了,卻舍不得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也始終相信瓊劇總會撥云見日,再現(xiàn)輝煌。

  “生腳阿弟,這條毯子送給你!”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張沈年循聲望去,一身黎服裝扮的大姐,雙手捧著一條黎錦毯子,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用蹩腳的海南話解釋道,她半年前在公社稻場看了東方瓊劇團的《張文秀》,覺得張沈年演得非常好,所以就織了這條張文秀和三姐的毯子,今晚特地來送給他。

  說完,大姐把毯子往張沈年身上一拋,轉(zhuǎn)身一溜煙就跑。張沈年緊趕慢趕楞是沒趕上,端著毯子如同端著火盆左右為難。蒙華香接過毯子細細婆娑,心口如同堵了一團棉花,頗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傷:手上的黎錦,少說三五個月才能織出來,手工精巧、雙面繡栩栩如生,懂行的人會視為珍寶。只可惜,現(xiàn)在穿戴黎錦的人,越來越少了,懂得珍惜的人,自然就更少。

  黎錦如此,瓊劇亦如此,母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奈和悲涼。

  夜幕低垂,星河閃爍,籠罩著東方劇團的,卻只有一片沉默?;丶业穆飞?,劇團所有人異常地沉默,只留小卡車噸噸噸的巨響在空中回蕩。俄賢村最偏僻的西南角,占地幾畝的東方劇團,四周是木架支起來的籬笆,鮮紅的三角梅迎風綻放,紅綠黃輝映,給整個劇團都增添了一份復古溫婉的色彩。劇團隔壁,一座兩層的小平房就是張沈年三世同堂的家。

  飯后,黃思梅打開了家里的牡丹牌電視機,在東方縣彩色電視機可是稀罕物——張沈年到三亞擺攤一年后,特地漂洋過海到廣州帶回這臺彩電,只了那一句“牡丹雖好,還要愛人喜歡”的廣告詞。電視里,中央電視臺播音員字正腔圓地播報著:“以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為主的責任制和統(tǒng)分結(jié)合的雙層經(jīng)營體制,是我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一項基本制度,要長期穩(wěn)定,并不斷完善;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召開,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勾畫了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基本框架;江西九江長江大橋建成,鐵路橋長7675米,比南京長江大橋還要長900米,橋墩跨度216米,在世界同類橋梁中排列第3位……”

  張沈年看著新聞的播報,忍不住唏噓:“如今的時代發(fā)展,真的是一日千里!轉(zhuǎn)眼之間仿若千年!”黃思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咱們的瓊劇,若是也能趕上這時代的快車,增速發(fā)展就好了!只可惜,新舊更迭,總有事物要消失……”

湘竹MM

守一份熱愛,寫一段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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