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妻子,張沈年臉上的笑容,都變得溫和起來:黃思梅被村里人戲稱為“七公主”:家里六個姐姐,她排行老七。
得益于父親會九門手藝,砌墻、木工、下地樣樣在行,加上先祖地底埋了一擔(dān)銀元,所以,黃思梅從小到大衣食無憂:,家里石榴吃膩了,她就摘一小筐出去公社換糖,吃了一口爛牙,每次疼得打滾,去看完牙醫(yī)回家路過公社,又熬不住誘惑偷偷買糖,如此循環(huán)。
結(jié)婚后,還忍不住偷偷吃糖,黃思梅還是像個小孩一樣。
蒙華香哼哼著不搭腔,但是心里軟得一塌糊涂,這個兒媳,的確是他們張家燒了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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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親絮叨完,張沈年轉(zhuǎn)頭就和王云飛聊起了生意經(jīng)。
兩人正聊到興頭上,張文倩邁著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噠噠噠小跑過來,還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奶聲奶氣地抬著下巴,唱著瓊劇《刁蠻公主》的經(jīng)典唱段。
“郎君他,多瀟灑,威武英俊又儒雅,半遮面,羞答答,嬌鶯欲語卻無聲……滿天云,風(fēng)吹散,從此玉馬配金鞍,夫與妻,相陪伴,笛韻和諧慶美滿……不懂分,紅與赤,枉屈你是朝中官,
我是公主馬上騎,你是平民扶馬腳……讀詩書,見識寬,說此話言不文雅,你是花來我是蝶,花誘蝶來蝶戀花……我與你,不相稱,我是堂堂帝王仔,八寶鳳冠價連城,銀絲綠鞋閃光華……
我掌三關(guān)顯英名,胸中藏有千萬兵,風(fēng)云雷電身邊伴,皇賜金锏神鬼怕……提起金锏恨難平,恨不得,剝你皮來抽你筋,難道你,欲與父王爭秋色,坐鎮(zhèn)江山半壁天?……公主無須出狂言,我此生不負(fù)主皇恩,可是你,恃父勢目空一切,亂朝綱無法無天?!?p> 她一身黎錦服飾,色彩華麗,花樣新穎,從帽子到上衣、短裙、鞋子,如同彩虹初現(xiàn)、又如榮光降臨。
再配上她的小胳膊小腿,不停地唱作,肩膀上掛著個長長的絲帶,還被當(dāng)成了水袖,不時地在空中飛舞,唱念做打俱佳,好一個俏生生的劇中小小人兒,差點沒把人萌暈過去。
因為害怕腦袋上的黎錦帽子掉下來,小奶團子一邊唱作,還一邊努力仰著腦袋鼻孔上天,逗得兩個大男人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
張沈年看著女兒軟萌的模樣,把女兒虛虛一拋駕到了脖子上:“我女兒好漂亮!真是個小公主!”
黃思梅進來就聽到這句,啞然失笑,埋汰張沈年顯然是不帶娃的人:“你等兩小時后看看你女兒,分分鐘變成泥鰍公主!”
張沈年聽抱住女兒一頓狂親:“成了泥鰍,那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泥鰍公主!”
父女兩人的歡笑聲,灑遍房間,讓王云飛又不由得心口泛酸。
看到張文倩的全套服裝,王云飛很快就有了不少靈感,快速交代黃思梅可以嘗試做一些黎錦的童裝:如今經(jīng)濟上來后,父母更愿意為孩子花錢。
想到童裝,黃思梅眼睛一亮,提出還可以做一點其他的周邊,比如帽子、圍巾、包包等等。尤其是三亞各個景點,都有著很好的傳說,可以根據(jù)這些傳說,做成對應(yīng)的周邊。
成品服裝價格高,也不太日常,性價比不高。
童裝和景區(qū)關(guān)聯(lián)的“紀(jì)念品”,更容易讓游客掏腰包。
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很快就描了不少的圖案出來,準(zhǔn)備交給織娘們開工。
王云飛對黃思梅的執(zhí)行力十分滿意,夸獎連連,黃思梅卻不敢居功。
她對黎錦的感情比較復(fù)雜:大抵是兔死狐悲,不忍黎錦和瓊劇一樣,漸漸沒落、消失。
尤其是看著織娘們雙手在機杼上穿梭,就出來一幅幅美麗的畫面,她更堅定了守護黎錦的信念——這可是黃道婆都青睞的“活化石”,必須代代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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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錦工作室熱火朝天地開展了黎錦服裝的制作,通過黃思梅的“口訣教學(xué)”,九位織娘也跟著鐘梨花漸漸掌握了雙面繡的技法。但是當(dāng)真正要在機杼上做服裝時,她們的雙面繡還是遇到了非常大的挑戰(zhàn):雙面繡難度屬于黎錦織法里“滅絕師太”級別,俄賢嶺會的人屈指可數(shù),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古稀、花甲的老人。鐘梨花可謂一枝獨秀,是年輕后輩里的一朵奇葩,而且鐘梨花的特點是無圖案成型。
所以,新學(xué)的織娘們,就算掌握了技法,也無法在服裝上,自如輕巧地織就雙面繡成衣。
張沈年見他們她們愁眉苦臉的樣子,心思一動:“咱們瓊劇團,古早的做法,多數(shù)是師徒制,徒弟跟著師傅,以演代練,以演代教。既然大家基本手法都掌握了,不如,大伙兒都跟著鐘姐,只描同一個花樣?”
黃思梅聽了卻更發(fā)愁,因為她深知,鐘梨花織黎錦是一把好手,教學(xué)生那是雞對鴨講,之前的雙面繡基本技法,得多虧自己編了中板小調(diào)讓大家熟記,可如今這成衣,黃思梅只覺頭皮發(fā)麻:莫非,為了教會大家,她還得學(xué)一項新技能?
王云飛見張沈年開口,立即附和:“這些日子,我看嫂子協(xié)調(diào)劇團成員,不管是下地種紅薯、還是打理茶樓生意,樣樣在都行,堪稱管理界天花板,體能和智慧無人能及。我觀察過,劇團里,不管是兢兢業(yè)業(yè)唱戲的角兒、勤勤懇懇種地的漢子,還是營營茍茍想做生意的后生,都對嫂子您言聽計從。所以,這黎錦工作室,看來也離不開您!”
黃思梅心有戚戚,無奈她簽了合同、建了黎錦工作室,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上:“我先和鐘姐姐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如果真不成,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另尋他計?!?p> *
三人說著黎錦工作室細(xì)節(jié),不知不覺已到午飯時間。蒙華香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你們是打算像瓊劇里唱的‘有情飲水飽’了嗎?還不快來吃飯嚕!”
海島人每日最重要的三件事:早飯、午飯、晚飯!如果還有要事,那就是晚飯之前洗澡。因為氣候炎熱,每日洗澡是重要事項。但排在此前的,是一日三餐。得益于依海傍山的美好環(huán)境,海島人民多數(shù)過得很安逸,上山摘果、下海撈魚,總不至于餓死。
像張沈年、黃思梅夫妻這樣拼了又拼的,都是新時代建設(shè)現(xiàn)代化的好青年。張沈年牽著妻子,喊著王云飛轉(zhuǎn)回后院茶樓餐廳。
劇團日子蒸蒸日上,桌上每餐自然豐富多彩:油煎馬鮫魚、雜魚海鮮湯、醬油炒五花肉、白斬雞、清炒黃豆芽等等,應(yīng)有盡有。
織娘們單獨坐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雖然已經(jīng)到茶樓織黎錦數(shù)日,但是因為身上橫交錯的綠紋身,她們還是有著深深的自卑,特別害怕面對外客,見王云飛在,就連鐘梨花都不敢上主桌。
黃思梅知道她們內(nèi)心的恐懼,也就不強行要求她們。另外,她現(xiàn)在一門心思琢磨著怎么把黎錦生意做起來,真正幫助這些織娘。
飯過兩旬,就有織娘囁嚅著開了口:“鐘姐,我,家里,孩子小,我家的,不讓我做,不好意思哇……”
飯桌上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原本說說笑笑的織娘,臉上都有些凝重。有人先開口之后,便陸續(xù)有人附和起來。
“我家孩子剛斷奶,我家的也想讓我背著過來織黎錦,不知道我們帶著孩子行不行?”
“我家三歲了,正是貓狗嫌的年紀(jì),我老公也怕自己帶不好孩子,要是能把孩子帶著,那最好不過了?!?p> “我家那個倒是可以帶娃,但他說了,要是掙不到錢,我倆都得喝西北風(fēng)去。”
……
這些織娘,既往是家里主要的勞動力,不但要下地耕種,還要給家里燒飯做菜喂豬帶娃。如今要到東方瓊劇團織黎錦,家里人一是擔(dān)心她們未來的收入,而是少了一個勞動力,自然不高興。
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大家對于黎錦的未來,并不抱希望——東方瓊劇團哪怕茶樓紅紅火火,瓊劇在十里八鄉(xiāng),也依舊沒了從前的輝煌。
簡單講,就是大家對于家里人把織黎錦當(dāng)成工作,沒有安全感和信任感。
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剛掌握雙面繡技法的她們,又遇到了整衣成型的難題。再加上,家里人都覺得,女人去做黎錦,就是因為“懶”,不想下地,明里暗里各種出言諷刺。再加上其他村民有意無意地冷嘲熱諷,說她們想投靠瓊劇團占便宜,讓這些織娘們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黃思梅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緩緩放下筷子,沉吟道:“大家放心,做黎錦我雖不敢給大家保證,讓大家小康乍富,但絕對可以保證,比種地強,這一點,大家看鐘姐姐就知道;至于雙面繡整衣成型的方案,我會和鐘姐姐盡快幫大家梳理好教給大家,也就是說,如今你們在這里,不僅僅是打一份工,而且還能多學(xué)雙面繡這樣的高端手藝,未來可期!至于孩子的問題……容我想想,三天內(nèi),我會給大家一個答案。請大家再好好想想,好嗎?”
相比張沈年和黃思梅的憂愁,王云飛顯得很輕松,他飯后樂呵呵地在茶樓里轉(zhuǎn)彎,見了黃思梅不忘提醒她:“梅姐,咱們,可是簽了合同的!這黎錦,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是必須要交貨的!”
黃思梅氣得直咬牙:“王總,您怎么也是大股東,就不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嗎?”
王云飛連連擺手,皮笑肉不笑:“我呀,不是你們的股東,是你們的甲方——換句話說,咱們是生意關(guān)系,我出錢,你們出貨,至于貨怎么來,那就不該是我操心的事!”
事實上,王云飛是對黃思梅有種盲目的自信。
經(jīng)過這幾日的觀察,他看出來了,黃思梅看似溫柔文弱,卻比張沈年還要有主見和想法。且不說東方茶樓的宣傳,就這黎錦《三月三》的改編,就稱得上是一個創(chuàng)舉。
瓊劇傳承這么多年,在海島,經(jīng)典劇目,大家都耳熟能詳,但這恰恰限制了各劇團的發(fā)展。
搖身一變的東方瓊劇團,融合顏色鮮亮的黎錦服裝,再加上朗朗上口的劇本臺詞,可不就是讓十里八鄉(xiāng)的群眾過耳能唱?這樣一來,十里八鄉(xiāng)包括俄賢村在內(nèi),田間地頭,大家農(nóng)耕之余,唱的都是瓊劇小調(diào)。
陽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罷,能被廣泛接受和傳頌的文藝形式,才能更好地流傳下去。
黃思梅的創(chuàng)新,正是如此!
這樣的手筆和格局,王云飛都自愧不如。
所以,眼下這個小小的難題,王云飛相信,黃思梅一定能夠想出解決的辦法來。
兩人說笑間,張文倩邁著小短腿噔噔噔撲進黃思梅懷里:“阿媽,快幫我調(diào)調(diào)電視天線,電視畫面變成一條條彩虹啦!”
家里的牡丹牌電視,是村里最早買的彩色電視,如今村里小孩得空了都喜歡劇集在這里,一起看動畫片。張文倩最喜歡的,就是《愛麗絲夢游仙境》和《美少女戰(zhàn)士》,反反復(fù)復(fù)看重播都看不膩。
黃思梅走到電視機前,移動天線調(diào)整著信號,電視上的黃藍(lán)彩虹條跳動了幾下后,畫面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電視上,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主持人,字正腔圓地播報著:“上海XH區(qū)科技幼兒園創(chuàng)辦,這是我國第一所以幼兒科學(xué)啟蒙教育為特色的幼兒園……”
手上的動作一頓,黃思梅站在電視機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完了電視里介紹的“幼兒園”,越聽眉毛越往上揚起。張文倩等得心急,上前抱住了她的大腿:“阿媽,您擋住我們啦!快讓開,我們要換臺看《美少女戰(zhàn)士》!”
轉(zhuǎn)身看著屋內(nèi)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X袋瓜,黃思梅樂開了花,抱起女兒一頓狂親:“哎呀,我們家倩倩,真是媽媽的福星!”
放下女兒,黃思梅出門就和王云飛大聲道:“王總,我找到解決辦法了——我要在東方瓊劇團,創(chuàng)辦一個托兒所!”
“托兒所?”王云飛一頭霧水,聞聲而來的張沈年,也一臉疑惑。
眉飛色舞地比劃了一通,黃思梅最后拍板道:“簡而言之,就是在咱們瓊劇團,創(chuàng)辦一個學(xué)校,給所有還沒到上學(xué)年齡的孩子學(xué)習(xí)、游戲,讓他們健康成長的同時,還能學(xué)習(xí)和益智。對了,它還有個很時尚的名字,叫幼兒園!”